父亲曾是名飞行员,开了二十多年飞机。童年的记忆里,父母很少回家,是奶奶照顾我们姐妹的起居饮食。偶尔父亲回来,会带上那时很稀罕的奶糖和水果,我们姐妹仨就跟着了魔一般,陶醉在那五彩缤纷、芳香宜人的玻璃纸里。闲暇了,父亲就带我们嬉闹。那时,三个孩子经常围在他身边,玩“推墙”的游戏,任凭我们怎么掰胳膊抬腿,气喘如牛,硬是没能叫他挪动半步。那时候,父亲在我们眼里,就像伟岸的山、雄健的鹰。
父亲转业后,一家人终于能聚在一处了,陌生的他才在生活里逐渐清晰起来。印象中,那时的父亲很严厉,不苟言笑,我们的一点小错都会遭到他的厉声呵斥,甚至拳脚相加。家里有一张书橱,上层是两扇玻璃门,里头摆满了三层的图书,下面是两扇木门,推拉开来,也是满当当的书。每到寒暑假,这张书橱就成了我们窥伺的目标,《鲁迅日记》、《三国演义》、《林海雪原》、《红楼梦》、《青春之歌》,一本本,一页页,都成了我们猎奇的对象。算着父母快下班的时候,我们或站在凳上或趴在地上,按照顺序把它们一一放回去。那时我就想,父亲什么时候能像小时候那样,一个月只回来两三趟就好了,既不用被人铁板钉钉一样死守,又可以肆无忌惮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该有多惬意。
渐渐长大,我们想看什么已经不用避讳的时候,好奇的目光就转移到了书柜的中间地带。那是一扇与玻璃门齐平的木板,正中朝上的地方,一枚黄澄澄的锁眼威严地看护着里面的东西。那扇从未打开过的柜门里,藏着什么秘密呢?日子冗长的过着,像夏日树梢的蝉鸣,叫人厌倦。父亲时常很晚才归来,裹挟了满身酒气,惹得母亲背朝墙壁,不愿理他。只有我偶尔清理他吐过的污秽,敷衍地递去一块毛巾,心里已是老大不情愿,却也掠过一丝疼惜:我们那个风发意气,爽朗潇洒的父亲怎么一去无影踪了?
转眼,我摆脱受尽束缚的校园。第一天来到父母赖以生计的工厂,对着塔罐林立、机器轰鸣的厂房,置身尘土漫天、辛味刺鼻的氛围,我第一次品尝到涉世的酸涩。第一次体会了日复一日穿行在这里的父亲,承受了多大的失落和无奈。
记得我结婚回家过的第一个年,父亲当着女儿和新女婿的面,打开了那扇书橱:躺倒的木门里,竖立着好几瓶存封的老酒,有的连包装盒都没有。妈透露,每次有新酒了,他才换旧酒喝。望着父亲重新又锁上的柜里几瓶颜色孤单的酒,我鼻子一阵发酸。一直都是父母为我们姐妹仨人节衣缩食,而我从来不曾顾及他们的需求。父亲倾心尽力地养育我们,把生活堆积的苦闷锁在深处。也许他深信有一天女儿能懂得他,而我到现在也不能明辨,什么才能够真正讨好他。
都说酒是越陈越香,打开尘封,我已有了养儿才知父母恩的体会。当我也把自己的喜好藏起来,以投合孩子的身心时,想起当年父亲提醒的,“总有一天,你会把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吃得津津有味。”我终于有些明白,岁月里有许多爱是不用表白,甚至是隐藏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