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来,我奶奶去世已经有四十五年了,我对她没有任何一点印象,家里也没有她残存的照片以供观瞻。
奶奶一生含辛茹苦。据父亲回忆,当年家境贫寒,四壁萧然,可谓“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在这种窘境中,甚至在乡邻的嘲讽中,奶奶仍固执地支持父亲在县城一所中学读书。为了积攒读书费用,奶奶每年冬天都冒着刺骨的寒风到水田里去抠荸荠和茨菰。回来后也不顾腰酸臂痛,连夜洗净完毕,往往是半夜三更。第二天晨光熹微时,匆匆喝碗稀粥就挑着担子,步行三十余里到县城去卖。
有一次,奶奶摸到父亲读书的学校,来看望他,并将一布兜煮熟的紫黑发亮的荸荠递给父亲,让他加强营养。父亲将吃剩的半个馒头留给她路上充饥。奶奶执意不要,说自己每天吃得饱饱的,一点也不饿,但最后还是被父亲塞进了她的口袋。可一个月后,父亲放假回去,发现那半个馒头仍完整地放在家里台箱的一角。
奶奶因长期营养不良,严重贫血,全身浮肿。那年快到农忙时,奶奶非常着急,请熟人到外地捎回了一些药品。据说初次服用,感觉甚好。为了能够早一点帮助爷爷拉田扶犁,她便超出医嘱四倍的剂量服用,导致药物中毒,从而昏迷不醒。后又限于医疗水平,奶奶当天夜里就停止了呼吸。那一日,是1964年5月13日。
对于奶奶的过早去世,作为儿子的父亲没有尽到孝心,作为孙子的我也没有尽到孝心,便是个永远的遗憾。幼时,在清凉的夏夜,在宽敞的庭院,父亲讲述奶奶一生的辛劳,常常泪不自禁。而我也只能在父亲的讲述中,揣想着奶奶的音容笑貌。
这几年,逐渐年老的父亲,常嘱咐我写一点纪念奶奶的文字,我似有千言却难以下笔。
我总会想起奶奶留下的那只铜炉来(是她当年的嫁妆),对她感激有加。幼时每到冬天,棉单衣薄的我们便如临大敌,但这只铜炉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母亲每天早饭烧好后,打开铜炉盖,盛上火热的稻草灰,再盖上。不一会儿,那布满无数孔穴的铜盖,便暖如泉涌。我们姊妹几个围在一起,把手放在上面,真是春意如归啊!有时放学,我们抢着回来,一边写作业,一边将脚放在铜炉上烘烤,惬意至极。当然,我们还可以打开炉盖,用芦苇棒做成的筷子,将扁豆或玉米埋进稻草灰里,等“啪”的一声响,迅速将之拣出,连忙用嘴吹去灰尘,等稍微冷却,迫不及待地放在口中大嚼,又香又脆,不亦快哉!
如今,那铜炉早已闲置不用,但我每次回老家,都用会手去摸一摸它,似乎还能感受到当年的温暖和快乐,想起我的奶奶。唉,苦去甘来。倘若她老人家在有生之年,能目睹这昌隆盛世,恐怕是死而无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