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前很爱栽树。
我家房前屋后,很多地方适合栽树。春天,下过一两场雨,父亲就在这些空地上栽树,父亲说,一棵树就是一张存折,我们兄妹上学急需时,砍一些卖掉,就像从银行里取钱那样方便。父亲的比喻,让这些树在我们心里贵重起来,我们经常施肥,浇水,树木在我们的呵护下,茁壮地成长着。
每年春天,父亲都拿着锯和斧子,爬到树上去,把旁逸斜出的枝条砍下来。有一年,父亲爬到一棵杨树上锯枝条时,蹬踏的那根树枝咔嚓断了,他从三米多高的空中摔到地上,摔断了左腿,整整一个春天,才痊愈。
父亲的树,是我们学费的主要来源,也给我们带来了无穷的精神愉悦。父亲早年上学时,对陶渊明格外崇拜,他就把文学雅好融在了种树上,他在院子西侧栽了5棵柳树,戏称是受了陶渊明“五柳先生”的启发,要我们都像五柳先生学习,也写出传世的经典文章来。微风拂柳,树枝摇曳,我们常把饭桌抬到柳树下,看书,写字,倾听蝉鸣。父亲常拿着铲子,为柳树整枝美容。柳树成材后,父亲把它们做成了一个个案板,到城里去卖,十分畅销。父亲还在屋后栽了几株桃树,桃花盛开时,蜂飞蝶舞,春意盎然,父亲就让我们到桃树下读书,他说那是地道的“桃花源”,可以熏染陶渊明的才情,长大了定会有出息。
我们兄妹上大学,集中在上世纪80至90年代之间,每年夏天,父亲都要砍倒几棵树,换取我们的学费。那十年里,父亲不断砍下老树,又在来年春天种上小树。父亲听说意大利杨树长势好,就在房前屋后栽了二三十棵意杨。意杨果真长势旺盛,就如同十几岁的少年,身子骨疯狂地拔节。不几年,就合抱粗了。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工作,可以养活自己了,春节回家,我们看着老屋笼罩在钻天杨里,心里很高兴,对父亲说,他种了一辈子树,还没往自己身上用过呢,这些树,就让他用来养老。
后来,城里进行住房改革,我们兄妹同时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问题,要拿高价买房。工作时间短,手头没有积蓄,都不忍心向父亲伸手,他除了几棵树和一副狼狈的身体,再拿不出什么。可父亲还是知道了,他是从邻居孩子那儿知道的,邻居孩子回家筹钱,父亲便想到了我们。几天里,他把所有的意杨都砍倒了,共卖了三万多元,全部给了我们,一分钱也没给自己留下。
第二年一开春,父亲就筹划着再栽些树,可身体突感不适,去医院检查,不幸患上了绝症,两个月后便撒手人寰。当父亲的坟茔在田间立起时,我们在坟前栽下了一棵树。此后,每天春天,我们都栽下一棵树。“思其人犹爱其树”,春天又到了,我还要在父亲的坟地里栽一棵树,让父亲拥有属于自己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