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平淡的城市,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但睡梦中,却会不时听到乡村的号子——那乡村的精魄发出的声音。我在想:只要是从乡村走出来的人,一定忘不了乡村的号子。
我们村的人爱喊号子,早上起来,一声“嗨——哟——嗬——”,引得四周青山互相应和。于是,村子醒了,吆牛的、赶马的、洗菜的、挑水的、下地干活的、上学的,喧闹了整个村子。
乡亲们喊号子,大多因事而异,也许是一种呼唤、一种抒情、一种寄托和发泄。推车或抬什么重物,为共同使力喊的是“嗨——哟嗬——嗨!”一个人清晨或傍晚徜徉,喊的是“哦嗬嗬——嗬——”。
我开始喊号子是在我十六岁那年,那是我与村上的小华相恋的时节。那时虽生活贫困仍难压抑我青春的躁动,我像—只刚打鸣的公鸡,经常在村中水塘边或山坡上喊号子,抒发我的激情和思念。渐渐地,小华似乎也听懂了我的号子,只要我一喊,不一会儿,她就会挑着水桶或抬着衣服来到水塘边与我相会。如遇到有人,她就在水塘边涮涮水桶、搓搓衣服,磨磨蹭蹭的,直到别人走了,才与我相会。那时,号子声简直就是我们约会的信号,甚至是互相表达思念的语言。
最令我难忘的是正直、善良的张大伯为救小孩去世了的那年,村人们沉浸在悲痛之中,谁也无心喊号子了。那天,两条牯牛打架,败了的—条拼命逃跑,而胜了的穷追不舍,两条红了眼的牛在街心中横冲直撞。当时,老李家五岁的小孩在街心中玩耍,是张大伯奋不顾身地跑过去,推开了小孩.而他老人家却被尖利的牛角挑了起来,又摔在了地下……出殡这天,村中男女老少都自动来给老人送行。没有芦笙、没有音乐,只有无限的哀思和崇敬。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哎——嗨——嗬——”的号子,霎时,点燃了村人们压抑的哀思,一呼百应,那惊天动地的号子时而深沉、时而高亢、时而悠远绵长、时而如泣如诉,这是多么肃穆的送葬曲啊!我与村人们一道碱着号子、流着眼泪,表示着深切的悼念之情。也许是那次,大伯的事迹就潜移默化地教给了我做人的道理:宽厚、仁慈、见义勇为。也就是这次号子,成了我村历史以来最悲壮的一曲绝唱。
几年后,小村上空又飘起了号子声,这却是欣喜的歌唱。当年张大伯救下的孩子李小伟考上了大学,几辈子没出过一个大学生的山村出了“状元”,小村沸腾了,村人们“狂”起来了。姑娘小伙毫不谦虚地向大山、向天空、向邻村宣告:咱村出“状元”了!“嗨——嗨约嗨——哟”的号子声不绝于耳。而年长的叔伯婶娘们则拿上鸡蛋、核桃、瓜果什么的,到老李家坐坐坐,以最朴实的乡土语言说上几句贺喜的话。回来时,人人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意,仿佛沾上了什么喜气似的。
这些年,喊号子的人少了,回家时偶尔听到一两句,心中蓦然会产生一种悠悠的乡情,那份粗犷、那份朴实、那份亲切,就像一根柔柔的线,将我扯了回来,有如小时候躺在母亲的怀抱中,那样地舒坦,那样地惬意!因为,这毕竟是实打实的劳动的声音,乡亲们抒发其喜怒哀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