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枯树,几根野草,勾勒得外祖父的坟茕格外凄凉。我已说不清这是多少次到这里看他,希望另一个世界的他能够品尝到我带来的浊酒,能够不那么孤单凄苦。每次在坟前,我总是陪他喝几杯老酒。一杯敬天,再者敬地,三杯敬外祖父,四杯我做陪。
外祖父已过世二十多年了,坟丘在风吹雨淋下,萎缩下来。我总会适时给它培些新土。外祖父一辈子也没有住过像样的屋。终老后,在另一个世界还是这样孤单。小小坟头多么像他瘦弱的身躯,弱不禁风,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我是外祖父最疼爱的外孙。那时家里穷,一块糖果的味道能让人会味一辈。每次见到外祖父,他总能变戏法似的给我拿出糖来,看着我欢呼雀跃,他那苍老的脸总会开心得聚成一块。从小开始,就觉得外祖父是吉祥的化身,总能给我带来好运。
外祖父临走的时候,受了不少苦,一身病疾。他坚持不治疗,认为人都有这趟轮回。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是上苍安排,没必要与天意做对,天意不可违。无论外祖父怎样说,其实家里人都清楚,他是不想浪费钱财。家本就一贫如洗,他更不想让他的晚年成为全家的拖累,也不想让一家人因他不治疗离开人世心头有所欠疚。外祖父卧病在床的时候总是表现得很知足,很乐观。在他作别人世的瞬间,他那深陷的眼窝,多褶苍老的脸,愣是挤出了一个微笑,这笑容定格在家人的心间,直到永远。这是他给家人的最后安慰。我无法想象他老人家一个人忍受了多少病痛的苦难?坚持到这一步,又需要一颗多么刚毅的心!一家人泣不成声。看着永别的外祖父,一想到对我慈爱有加的他在我的有生之年再不会睁开一次眼睛,不会在我的生命出现,心中的怅然无法言表!这是幼小的我第一次面对生死离别,这是我小小的生命无法承载之重!
外祖父的棺木薄得不能再薄,荒野里一掊黄土,一个纪碑也没有。这便是劳作一生,辛苦一生,倔强一生的外祖父最终的归宿。那时全家都无能为力,现实就这样的残酷。生者尚不能顾,我们对逝去的死者只能哀恸,默默在心底为他祈福,而无法厚葬。
我是他的第一个外孙,几世单传的外祖父对外格外亲近。我终归是家里的血亲,家里的一名新成员,外祖父看着家丁兴旺,老泪纵横。应该是在我五六岁光景,我家里接了社里的代销点,七十多岁的外祖父自告奋勇要来看店,就为能方便看我。祖父像个捡了超大便宜的孩童,乐得合不拢嘴。他喜欢用他那龟裂的手掌抚摸我的小脑袋,慢慢地将我抱起,再颤巍巍地走上几步,怀里的我像是世上一件神奇的杰作。
他有空总是教我识字,认真的样子,像是一位迂腐的教书先生。随着他嘴一翕一合,下巴的山羊胡开始摆动,我煞是好奇,喜欢用手捋上几下,不小心用力,他就会痛得咧嘴,竟还嘿嘿笑,没有丁点生气的样子,这个奇怪的小老头。
有一次我被大一点的孩子欺负了。外祖父拄着拐杖牵着我,一老一少,一摇一晃,硬生生地撵到那个男孩子的家里,人家家长一看我外祖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生怕他老人家有个好呆,拉过自家孩子照屁股上就是狠狠几下,欺负我的孩子嚎嚎大哭。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外祖父是多么的厉害。
儿时的记忆是这样真切。虽说外祖父已离开我们二十多载,因挂着他,在我的心里他似乎永远都在,不曾离开,更未走远。
我在生活中遇到了难题,遇到了难解的结,或是遇到了过不去的坎,遭了罪受了委屈的时候,都会在他的坟前,默默祈祷,自说自话,然后心情就会舒畅,冥冥中仿佛外祖父真的在呵护着我。
如果能拽回时间,我愿意回到二十多年前,给外祖父在万寿陵安置一个家园,让一生操劳的他,在另一个世界,安逸地为自己的后人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