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又打来电话,说还是想妞妞,他要回来。
还没等我想好再怎样劝劝他,父亲就一个人急匆匆地回到了家里。一进家门,父亲就高兴地把妞妞抱到了怀里,用浓密的胡碴儿去蹭她的小脸蛋儿,嘴里不停的说着:“妞妞,想爷爷没有,快叫爷爷!”我也附和着说:“乖女儿,看,好爷爷回来了,快喊爷爷!”
妞妞看看爷爷又看看我,眨巴着小眼睛说:“爸爸,你也喊爷爷,你喊完我再喊。”妞妞一句无知的话让我哭笑不得。父亲却一脸的落寞,伤感地说:“唉,出去还不到一个月,妞妞就和爷爷疏远了。乖妞妞,爷爷以后再也不出去了,天天看着你。”我急忙说:“怎么会呢,小孩子故意调皮呢!”
二哥本来是想让父亲住上一段时间的,可父亲挂念着妞妞,住了二十多天就回来了。
父亲很疼爱妞妞。自从有了妞妞,原本愁容满面的父亲变得高兴起来,经常把妞妞抱给左邻右舍的看,说妞妞长得漂亮,像我,像我的浓眉大眼。我知道父亲之所以过分的疼爱妞妞,是因为他始终感到对我怀有愧疚,感到对不起这个最小的儿子。这一直是父亲的一块心病。
我兄弟三人,我是老小。大哥和二哥先后考上了大学,等到我要参加高考时,母亲却患了重病,父亲已经无力再供我读书,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让我退学了。那时的自己真是很傻,竟从心里鄙视起父亲来,觉得他一点本事都没有,太无能了,连儿子读书的费用都供不起。大哥二哥远在外地,父亲希望我能为他分担一些活计。可感到受了委屈得我,却决定外出打工。两个哥哥来信劝我,说你一抬腿出去了,想没想过父亲的担子有多重?我心里一阵冷笑,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在教室里轻松地学习,让我在外风吹日晒的做苦力,我才不干呢!即使不上学了,我也不在家里呆着,我要到外面去闯荡。
望着我默默地收拾行囊,父亲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嘱咐娘多给我做些好吃的。吃过饭后,父亲和娘坚持要送我,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走到村口,父亲的眼睛开始变得混浊起来。离别真得让人揪心,我忍住哽咽,极力做出轻松的样子说:“大、娘,回去吧。我一走,家里的活儿您二老就多辛苦啦!儿子长大了,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伤感的话一说完,我就准备狠心的转过身去。就在这时,父亲却以极快的速度放下手里的行囊,冲前一步,猛地上来把我抱住了,紧紧地搂在怀里,轻轻地在我的肩头拍了两下,然后缓缓地把我放开了,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孩子,和你娘在村口等车吧,我先回去了,家里不能没有人啊!”父亲说完,就头也不回的离开,步伐匆忙的像逃离一场情感的盛宴。
眼泪终于流出来,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一抱,承载了父亲太多的无奈和歉意,是风无法鼓起帆不能让船远航的惆怅;是弦无力,无法把箭射出去的惭愧和沮丧。父亲的那一抱烙在我心里,成了永久的印记。
在车上,望着窗外不停挥手的母亲渐行渐远,直到她瘦弱的身影逐渐消失,我发现自己竟是如此残酷,把父母仅有的一点希望毫不留情的揉碎了。终于,强烈的自责促使我叫停司机,独自走了回去。
父亲开始积极地为我张罗婚礼。我结婚那天,父亲喝醉了。醒来后,父亲说我真是高兴,喝得真痛快,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喝过酒了。唯一能记起的就是清儿读初中时我在田里干活,那一天实在太累了,就到村里的小卖部喝了一瓶啤酒。父亲说完,轻轻地叹口气,似乎在责怪自己不够节俭。我说:“大,您放心,儿子知道您喜欢喝酒,以后我会天天让您有酒喝。”
婚后几年,我们一直没有生育,父亲显得很着急,总是催我们去检查。终于有了妞妞,在妞妞满月那天,一向节俭的父亲破天荒的请整条街的乡亲吃了一顿喜筵。
大哥二哥都先后在附近的小城安了家,他们希望父亲能到家里住上一段时间,让父亲享享清福,自己也尽尽孝心。可父亲总是推托,妞妞出生以后,父亲的借口就更充足了。后来实在拗不过,就去二哥家里住了二十多天,因为想念妞妞就回来了,以后再也没有出去过。
不知是什么原因使父亲不愿意住在大哥二哥那里,但我心里始终觉得和我早先的退学有关,这件事在父亲心里始终是一片阴影。选择是一种痛苦,这种痛苦只能有选择者自己去承受。对于当初选择让我退学的痛,父亲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
妞妞上了小学,父亲每天坚持背着接送;妞妞升入初中,尽管父亲的身体已大不如前,到了周末还是会到村口等着妞妞回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咳嗽得越来越厉害,在我的一再坚持下,父亲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出来,我惊呆了:肝癌后期!我强忍住内心的慌乱,故作平静的说:“没事的,大夫说了,是肺炎,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父亲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淡淡的说:“哦,知道了。”
回到家里不久,父亲就有了痛感,有时候剧烈的疼痛袭来,父亲就要块毛巾塞到嘴里,强忍着不发出声来,任凭豆粒大的冷汗直流而下。我不忍心,说:“大,疼就喊吧,喊出来或许会好受一些。”父亲艰难的摇摇头。
药物已经没有作用了,父亲开始陷入昏迷,可每次都在疼痛中醒来。每次醒来,父亲迷离的眼神都像在寻找什么。我知道,父亲是在找妞妞。妞妞抽咽着站到床前,我握着父亲的手,父亲断断续续地说:“清儿,一定要让妞妞上大学。”我哽咽着说:“会的,大,您放心吧。”父亲欣慰地笑了,我扭过头去禁不住泪流满面。
这成了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