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纺线早已成为历史，纺车完成了历史使命也随之退出了历史舞台。可是我家里至今还保存着一辆纺车。尽管我绝没有把它当成文物有朝一日换笔大钱的意念，尽管它浑身伤痕累累，尽管几次搬家把那些无用的东西处理殆尽，但我还是一直妥善保管着它──因为那是母亲的纺车。

这是一辆根据简单的机械原理制作而成的普通农家的普通纺车，尽管21世纪的今天仍能目睹其尊容，但其构造和13世纪黄道婆使用的纺车没有多大差别，其纺线程序也相差无几：第一步是选优质棉花请人弹好，弹得越细越匀越好。第二步是将弹好的棉花搓成擀面轴大小的棉条，以不松不紧为宜。第三步是整理纺车，所有转动轴都要滴上油。这样纺起来即省力又减少磨损。一切准备就绪，纺线开始了：母亲坐在自己拧成的草苫上，左手捏着一根棉条，一头放嘴里蘸点唾沫润湿，慢慢抽出一丝线，随即缠在锭子上，然后右手缓慢地摇动纺车，待线从棉条中抽出1米左右时，突然倒一下纺车，线就紧紧地绕在了锭子上。而后，便开始了常规性纺线：从飞转的锭子上用力扯起一根匀净的细线，左臂像白鹤亮翅般慢慢地向后上方伸展、伸展、再伸展……当伸展到极限时，突然，左臂似大雁疾飞，猛地向上一抻，然后迅即下放，眨眼间，长长的棉线便神奇地飞旋于锭上。如此循环往复，枣核形的线穗不知不觉地越纺越大，两三个小时之后，两头尖，中间粗，重约1两的线穗纺成了。就这样，母亲摇着这架老纺车伴着寒夜，一抽一抽地描绘着耐心与艰苦，一声一声地鸣吟着生活的艰窘与企盼。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摇啊摇啊，熬干的是一盏盏油灯，熬红的是母亲疲倦的眼睛。摇走了青春，摇去了年华，给孩子们摇来了成长幸福，给自己摇来了苍老容颜。 

纺线多半在冬夜，那时乡下尚无取暖设备，为了御寒，七八个或大或小的女性相邀，找片空地挖个地窨子。因为父亲在外，姐姐去了地窨子，为了照看我，母亲只能在家纺线。吃罢晚饭，母亲就开始纺线。当我上床睡觉时，总是对母亲说：“天不早了，您也睡吧。”母亲也总是回答：“你先睡，我一会就睡。”可当我一觉醒来时，纺车依然“嗡嗡”，看着母亲疲倦的身影，我不止一次地喊：“娘，您该歇歇啦！”她也不止一次地回答：“你睡吧，我这就睡。”然而，总是每每熬到鸡叫，母亲才呵一呵几近冻僵的双手，抬起麻木的双腿，蹒跚地走向床前。那时我还小，体会不到母亲摇了半夜的手有多酸，扬了半夜的臂有多累，盘了半夜的腿有多麻。就这样，随着纺车“嗡嗡”的叫声，母亲将雪白的棉花纺成细长的棉线，拿去织布，供全家穿用，换些零花钱。

三年困难时期，生活物资极度匮乏，开始，“瓜菜带”还能勉强吃个半饱，后来，家里快要断炊了，母亲为此愁眉苦脸。没有办法，她只好在附近一家有钱人家里，承揽了一小笔纺纱的业务。按约定：5天内完成5斤棉花的纺纱任务，对方给5斤地瓜干。后来我才知道，即使昼夜不息，一人一天纺8两棉花当属高手。可是，为了这5斤地瓜干，也就是为了全家不挨饿，母亲硬是承担了常人难以承担的重担。她挺着瘦弱的身躯，忍着辘辘的空腹，伴着昏暗的油灯，寒夜中高频率地重复着那个重复了不知几万万次的单调动作。最后一天晚上，夜很深了，母亲的纺车仍在不停地转动。似乎天快亮的时候，我忽然听到房子里像掉什么东西一样响了一声。起来一看，不好了，只见母亲和纺车都倒在地上。喊她不应，问她不答。这时我慌了，一边哭，一边喊邻居二奶奶快来。二奶奶进屋一看，马上掐母亲的人中穴，不一会，母亲慢慢吃力地睁开了眼睛，她第一句话就问纺车怎样，我们告诉她：纺车好好的，没事。5斤棉花，也纺完了。这时母亲才松了一口气。

那时我暗下决心：长大后一定挣大把大把的钱，让母亲住最好的房子，穿最美的衣服，吃最香的饭菜！绝不再让她受这纺线之苦！

为使母亲免去孤单，不再发生什么不测，晚饭后我总是坐在母亲身边陪伴母亲纺线，母亲边纺线边给我讲那些从外婆那里继承来的故事，述说为人的不易与生活的艰难，教导我“长大要读好书、做好人、行好事”。我上学之后，每晚总是在母亲的纺车边，或看书，或写作业，或把书上的话念给母亲听。我在母亲的纺车边几乎渡过了整个童年的冬季的所有夜晚。

母亲的纺车没有延安窑洞中纺车所创造的辉煌业绩，也没有七仙女纺车所诞生的美丽神话，但它见证了母亲一生的勤劳，一世的沧桑，蕴含着一种历史的厚重和民族的韧力。是它纺出了全家人的衣服和食物，纺出了普通农家的生活韵律，纺出了一位母亲的心思与希望，更纺出了一个儿子的坚强意志与远大理想。

所以，我爱母亲的纺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