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没有一种遗憾能比亲人逝去而你再无机会尽孝更让人锥心,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是多数人对这种生命体验的感叹,对每一个鲜活的个体,却是永远无法从容翻过去的一页,和亲人相处的每一个画面、每一场对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让人反复回忆,有的人甚至还纠结其中,郁郁在心,可与亲人共时不再,阴阳两隔,活着的人也只好独自品尝遗憾的苦果。
姥姥离开我们已经二十七年了。二十七年来,姥姥总是一头白发、扭着小脚、安静地走在时光之流的对岸。姥姥去世以后,我们还在马不停蹄地前行,而姥姥却被留在过去的光雾里,不停地忙碌着,但从来不为自己。
姥姥二十多岁开始守寡,却洁行一生,在乡亲们那里有很好的口碑。我的姥爷在我母亲两岁的时候就死在异乡的逃荒路上,亡灵永不能再回故土。还在关外的姥姥带着两男一女无以生计,只好凭着一双在别人看来美感无比、于她自己却痛苦万分的三寸金莲,从关外颠到了关里。那时姥姥怀里抱着母亲、背上背着二舅、手里牵着大舅。
孤儿寡母,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听母亲讲,姥姥靠纺花织布把三个孩子拉扯成人。母亲讲这话的时候语气淡淡地。以我们小小的年纪,母亲也许不愿让我们过早知道生活的艰辛,但我能感觉到对那段艰难的日子,母亲无法言说。
姥姥纺的线细匀绵长。每天晚上姥姥把三个孩子安顿睡下,就盘腿坐在棉车怀里开始了凄美的吟唱。棉纱绕着孤灯,无穷无尽地从棉条里抽出来,也许那时姥姥眼睛里有泪水,但更多的是养大三个孩子的倔强和对未来生活的期盼。吐丝结茧一般,操持大舅二舅结了婚、母亲出了嫁的时候,姥姥鬓已星星、背已伛偻。
姥姥的手很巧,针线活做得又快又好。每年夏天,姥姥手脚麻利地把自己该拆洗的东西拆洗完,就开始帮助邻里套被褥。姥姥颠着小脚从这家到那家,从来不多言语。邻里无以回报,就把自家产的瓜果偷偷放进姥姥的馍篮里。我每天玩耍回到姥姥的小土屋,扒开馍篮,常常有几样让我惊喜的东西:脆瓜、面瓜、甜瓜……其中有一种叫红到皮的甜瓜,皮又白又薄,肉杏黄透明,入口爽脆、甜汁饱满,让人百吃不厌。所以每年甜脆可口的小白瓜上市的季节,我就想起了姥姥。
麦罢,我们那里有闺女看娘的风俗,而母亲带着几个孩子很难回去,大多是姥姥来看我们,给我们拆洗棉衣。姥姥家离我们家有十几里地,她总是胳膊上挎个红包袱、一摇一摆地从我家的西南地里走来。红包袱里有给我们带的白面馍馍、糖三角,现在的孩子不屑一顾的东西那时却让我们几个大快朵颐。往往不等母亲馏一馏,红包袱里已所剩无几。
姥姥在树阴下铺一张箔在上面做棉衣,我喜欢躺在一边看姥姥飞针走线,姥姥用针爽滑顺溜,还不时把针放在雪白的头发上篦上一篦,手型和胳膊起伏的轮廓都好看,针线穿过棉衣,哧哧作响,让人惬意到恹恹欲睡,姥姥做的棉衣特别是棉被,不用粉线,针脚匀称笔直,像摇耧种的庄稼。看姥姥做针线活真是一种享受。后来我结婚有了孩子,不得不面对一些针线活,拔不出针或者扎了手的时候,就常常想如果姥姥活着就好了。姥姥每个夏天都要为我们每个人做两身棉衣,之后她就开始为父亲做衬衣。父亲的衬衣是她花费功夫最大的。布是她亲手织的白布,从外观上看是那样细密平整,只是摸起来比洋布略厚;裁缝是她自己,裁的时候总是把布比了又比、扯了又扯,生怕哪里裁得不好;做的时候,那针脚像是缝纫机做的。一件衬衣诞生在姥姥手里,像买的一样。
姥姥七十六岁那年,二表哥高考落榜,我的大舅母找人看宅地,说姥姥的一间半土屋挡住了儿子的升学之路。望子成龙心切的舅舅舅母把姥姥的土屋夷为平地,把姥姥安置到一个远门舅那里去住。远门舅刚迁了新居,留下这一处他母亲刚寿终正寝的深宅大院。姥姥什么也没有说就搬了过去,这个把一辈子都给了儿女的母亲不愿惹儿子生气,更不愿可能妨碍孙子的前程。也许这所房子刚死过人让人心悸,姥姥夜里起来小解的时候摔折了腿,从此卧床不起。那一年我刚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姥姥三周年祭时我又考上一所师专。虽然我自己认为不理想,但也足以让庄稼人眼红心跳了。我悔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考上大学,或者姥姥晚一点离开我们,让一辈子都挂心母亲、希望我们长大成材的她也能把眼睛闭上一会儿。
二十多年了,我没有再去姥姥的坟茔。我无法驾驭光速回到过去的时光里,让姥姥为我们高兴,让姥姥活得好一点,让我为姥姥买一大堆她爱吃的羊肉包子,看着她津津有味地吃。我知道说这些都是白日梦幻,所以一直不敢面对姥姥的坟。坟上怕是年年芳草萋萋、野花烂漫,那里安睡着我的姥姥,纵是千呼万唤也不能醒转。我一次次梦回,每一次都梦见姥姥从棺缝里看着我,而我则把大学录取通知书烧在姥姥的坟前,一回又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