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外婆对我说:“没有外婆就没有妈妈,没有妈妈就没有我。然而,她竟然去了。四月,本该是孕育生命的季节。
我跪拜在外婆的坟前。她的骨灰盒埋在这里。坟身很窄很窄,和外婆一样瘦小单薄。然而她毕竟能够静静地安息了。
舅舅的无奈,舅妈的冷眼,表兄妹的淘气,我读书是不是的头名,蚊帐又破了洞,雪天有没有炭火,水缸有没有井水……一切的一切,再也不用她担心了。
秋天,浓霜的早晨,您拄着拐杖,提了竹篮,一步一步,在大山野间寻觅,艰难地弯下腰,捡起一根稻草,一片橘叶,一截干树枝……您拾的柴火堆了半屋。而您,您却再也不能够烧它了。
要下雪了,您冷吗?外婆。
真想为您在坟头烧一盆炭火。
小时候常常鼓起嘴巴,为您燃烘笼里的黑炭,吹得红红的,灼灼的,然后眨巴着眼睛,仰起头,骄傲,自豪,神气。
您笑了,抚我,拍我:“乖,宝贝。”
我挺直胸脯,像个男子汉:“长大了,也吹。”
您摇摇头:“乖乖长大了,我…身上,草怕丈多深了。”
我注视那黄土堆成的瘦小的坟。坟上的杂草,枯黄枯黄,只有寸来深。
也许,我还没有长大?
我记事时,外婆已经很老很老了。
放了学,我最巴望的差使,就是给她送东西。一盆鸡汤,三五条鲫鱼,几根甘蔗,半碗甜酒……她拄着拐杖,老远老远颠到村口来,眯细了眼睛,手搭“凉棚”然后抚摸我的头发,我的脸,满脸的皱纹溢出笑意:“喏,长高了,又长高了,昨夜做梦了吗?”然后唠唠叨叨说起她的梦,她的柴火,她的会下蛋的母鸡。同时把东西分成两半,叫我给舅舅家送去一份我撅了小嘴不高兴,她就会说:“听话,宝贝。舅舅是外婆的儿子…
我知道,可舅妈那个横样子。
外婆煎了鸡蛋,香喷喷的,逗得我自流口水。于是抵制不住她的劝哄,大吃那余下的三分之二,而在妈妈面前保证了一千次的誓言,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您看见我了吗?外婆,整整一年半了,没能梳理您丝丝白发,抚开您手背上根根皱纹,尝尝您留的大红枣,试试您缝的大红棉衣……
现在,现在我回来了,可是晚了,外婆,您去了,就那么去了带走了艰辛,委屈,忧伤,留给我们的,只有一座瘦小的坟。
您终于没听到我讲高高的城楼,长长的火车,坐在床上也能看的“小电影,”没能看看我们家新盖的红砖楼房是多么漂亮…
雪花下来了,纷纷扬扬,闪闪烁烁,缠缠绵绵,玉白、纯洁、晶莹、缓缓地,沉重地飘向大地,飘向光秃的树枝,飘向外婆的矮小的坟。
这坟里埋了一个秘密,知道的只有外婆,她女儿,和她女儿的女儿。
舅妈来了,撑着布伞,缓缓地在我身后站定。
舅妈,你后悔吗?
如果你曾是一个孝顺的媳妇,如果你曾是一个贤惠的妻子,如果你曾是一个贤惠的妻子,如果你少骂几句“老不死”……
我们,她的后辈,都应该在这下跪。
“走吧。”舅妈拉我。
是该走了。逝去的,已经逝去;活着的,还要活着。千千万万的外婆,千千万万的奶奶,千千万万的老人……使他们生活快乐,享尽天年,是每个人起码的责任。
若干年后,她将化成泥土。
她的头上,将有绿的草,绿的树,红红的太阳和蓝蓝的天。
那时,谁也找不到她的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