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拟此文,权燃高香一柱,亦为叩头三响,且作祭奠之礼,献给我永远缅念着的先贤们。
——题记
我时常忆起。
那个冬日的天气出奇得好,老父亲沐浴在柔柔的阳光里,脸上蕴着一团祥然。
时钟从容不迫地撞鸣了一十二下,一声声回响铮然苍重,且颤着长长的尾声,听来尤如发自天籁的唤魂之音。弥留中的父亲竟再一次缓过神来,对守护在周围的我们说:“放心吧!我没事儿,还能活得到天黑”——语调清晰,极有顿挫,依然是惯常的嗓音。仔细端详,他老人家此时面皱尽绽,双颊透绯,目光如炬。表姐凄然告知我,这是回光返照。
垂危之初,父亲就自知已探摸到了生命的最后门槛。他没有显出恐惧和茫然,亦是心静如止水,神闲似参禅。他这般坦泰,是在剖视自己艰辛的一生,还是在憧憬另一个世界的美好?他如此静悠,是深谙了生命的真谛,还是洞晓了来世的神谕?直对死亡,他又掂出了怎样的分量……尽管我刻意惴度着父亲徘徊于阴阳界时的心灵世界,但正值盛年的我仍解读不出其中的玄机要诀。不过,我分明看到了,父亲那如同古井般的双眸里有光在闪烁,里面仿佛有一方深阔而邃远的天地。
暮色闭合时分,老父亲迸尽底气,留下了最后的话:“老天不忍来折磨我,我至今也就浑身上下觉不出丝毫的难受。这,可是好死。你们要明白,因了我这辈子没做过伤天害理丧人伦的事,这块身躯子也就该着落这么个塌实”。说完,又极尽目力,将他的后人们怔怔地环视了最后一眼。就这一句悟道之言,父亲作了对生命体验最后的概括,并留给了子孙一个永恒的潇洒;就这一眼隐禅之情,完成了两辈人之间精神的辐射沟通,从而使我骤然间感觉到自己骨子里正在生发着那么一点点真东西。
那一刻,隔世般长,令人怵然动容。
在父亲揖别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无从选择出一句慰籍的话。刹那间的幡悟告知我,他老人家不需要这些,确确实实不需要这些。我过后曾不止一次地庆幸,自己处在那特殊氛围时所持有的寂言沉默。
转瞬,父亲瞳体荧光缓褪,袒臂脉线缕尽……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有一股和煦的柔风从耳际悠然拂过,有一朵无痕的流雾自心头幻化缥缈而去。老父亲走了——寂然无力感,没有丝毫的痛痕,没有显现出生和死的过渡,仅是渐渐释尽了生命动能的惯性。他老人家是那样的平静,平静得让人以为那就是一种享受;他老人家又是那样的安祥,安祥得让人以为那就是一种陶然。我这个做亲生儿子的,竟在那一时间内怎么调动情绪也悲痛不起来。
十数年前,有位情同如父的忘年尊兄曾对我说:“人,处在生命的峰巅时,应及早了悟临终之事,由此律正自身的作为,万不可到头来给自己留下徒然的懊悔”。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日里,我曾把这话当作戏言而置之无谓。目睹了父亲的大归——那定格在我心灵深处的从容悠然,我始惧骇起来,同时还伴生出了深深的自责。因为自己的轻率,已极大地亵渎了这位已是仙逝多年的尊兄佛语纶音般的厚赠。这,实该是不可饶恕的罪过。重缅起此位尊兄一生的博仁宽爱、持重修德,我才清晰意识到,尊兄在讲此话之前必定早已在自己的心灵深处拓出了吉田,植下了善根。尽管他既不位显,也不名赫,但无疑却是那种具有大境界大智慧的人。“假传万卷书,真传一句话”。交友结谊一世,能得其一语也就足够了。
在接下来的岁月中,我的心屏上时常烁闪着父亲和尊兄那洞观世事沧桑,静定祥然如慈佛的眼眸。多少年来,我一直将这眼眸当作饱蕴人生睿智的大书,在瞻观赏析这大书的过程中,我敬仰着他们的纯朴气质,我汲取着他们的道义力量,我感知着他们的慈抚关爱,并在这束灵魂之光的佑护点化之下,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没有放纵,没有堕落,没有泯灭做人的本真。时至今日,父亲和尊兄的眼眸依然似澄浊之泉,如定惠之炬,鲜活着旺盛的生命力在昭示着我——正直诚实和仁义善良,即是一个人本体中最具有生命力的品德。
父亲与尊兄的这份人格魅力,已然融注于我的血液里,并进而在魂魄中结晶为一份财富。这份财富的丰厚,让我终其一生也受用不尽,并将传承绵延于后人。
感谢父亲,感谢尊兄——倾尽我所有的真诚与敬仰。正是他们用各具内涵的教诲,启迪我从真正意义上懂得了:一个人,无论他是布衣草民,还是贤达圣哲,谁都绕不过死亡这道坎。但真正到了自己生命的极限,能够作到坦然静对却实属不易,如若能进而展示出一种光及泉壤的凄美,给后人留下一份透体彻髓的震慑,那不光需要一种境界和修持,更为重要的,是须用本人毕生的作为来植取。
我,时常在思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