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起奶奶,脑海中就浮现出那个伛背弯腰,仿若一张拉满弓的身影,在风凉的绿荫下纳着鞋底,在清澈的小河边洗着衣服,在灼热的灶台前挥舞着铲勺……
我们一家住在县城,逢年过节或是周末才能回到十几里远的奶奶家。村子里的老太太大多都是三寸金莲,唯有奶奶,一双大脚远近闻名,给人以踏实的感觉。
年轻的时候,爷爷担任乡供销社主任,常年奔波在外,家里家外大事小事全都落在了奶奶身上。凭着这双大脚,奶奶一个女人家到生产队挣工分,足足顶一个大男劳力;农忙时,从村西挑水到村东的家里,一天几个来回健步如飞……奶奶常说,多亏这双大脚,不然的话好多事情还真难办!
除了絮絮叨叨地向我们讲述着大脚的神勇,更多的时间奶奶就是琢磨着如何满足我们姐弟俩的嘴巴了。一年四季,只要我们想吃什么,奶奶就尽可能地去满足。印象最深的,就是奶奶烙的葱花饼了。奶奶一边揉面、擀饼,一边往灶口里添着柴火,还不住地翻着锅里的饼。灶房里烟熏火燎,灶台前更是灼热难耐。奶奶就这么在锅台前转来转去,不时地用搭在肩上的白羊肚毛巾擦拭着满脸滚落的汗水。锅里的饼轧着葱花、香油和咸盐,在橙黄的豆油浸润下,渐渐由白变黄,香味也随着四溢开来,馋得我和弟弟直咽口水,围在奶奶身边,也顾不得窜出火苗的炙烤,眼巴巴地等着脆嫩焦黄的大饼出锅。
待我们狼吞虎咽地吃着葱花大饼,奶奶还不忘顺手在灶膛里塞进去几个地瓜或者土豆,利用灶膛的余热再次制作天然美食。等我们吃完了,玩够了,地瓜和土豆也熟的差不多了,奶奶将它们从余热已尽的灶膛中扒拉出来,剥去外面的一层皮,将土豆制成土豆泥拌上酱油和醋又成为了一道美食,而地瓜则被我和弟弟迫不及待的塞进肚里。奶奶满足地看着我们不知饥饱的样子,咧着没牙的嘴呵呵直笑。
念念不忘的,还有用地锅蒸出的大馒头。馒头是奶奶一个一个亲手揉制出来,蒸熟了,圆圆的,饱满饱满的,像熟透了的桃子,给人一种呼之欲出的感觉,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一指头按下去,凹陷处立即弹了起来;而挨着锅沿的一圈馒头必有一面是焦黄焦黄的,嘎吱咬下去,脆脆的,还带些似有若无麦子的清香,让我至今不能忘怀。离开家乡后再也没有吃到过这般好吃的馒头,每次吃饭,拿到手里的都是那种软软的,橡皮泥一般的机器馒头,一口咬下去更是少了麦芽的清香。因了这些,我和弟弟经常会在周末回到奶奶那里,对我们而言,周末变成了一次丰富多彩的乡村“美食”游。
除了含辛茹苦地照顾我们这些小“饿”霸,奶奶还要服侍着爷爷的饮食起居。爷爷是典型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直到去世的那一天,也没有做过一顿饭、洗过一件衣服。每次回家,爷爷不是摇着蒲扇坐在躺椅上看报纸,就是背着手在院子的树荫下来回踱步,口中还念念有词得吟诵着辛弃疾的诗句。而奶奶则在灶膛边忙的热汗直流。爷爷还特要好,对自己的形象非常注意,每次洗完衣服,奶奶都要费上大半天的时间,将他的外衣一一用装着滚烫热水的瓶子熨烫一遍,以保持衣服的平整。看着奶奶黝黑、粗糙的皮肤,再看看爷爷书生般白晰的面容,那时候我常想: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两口子,做人的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1999年冬天的一个深夜,爷爷心脏病突发溘然长逝。奶奶一夜之间老了许多,苍白的头发无助地散落在耳边,眼神里满是悲伤、孤独、无助和彷徨。在全家人的一致劝说下,奶奶终于被接到城里和我们一起住。爸爸妈妈整天忙工作,我和弟弟上学,难得有时间陪她,大多数时候奶奶便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我们家住五楼,她老迈的腿脚已不再利索,自己下不了楼,这可难为了奔跑一生的大脚奶奶。刚刚住了两天,她便决绝的要求父亲把他送回家去,还一直嘟嚷着“在这里整天不见个人影,在村里还有老伙伴拉呱呢,最不济还有那只 “黑盖”(奶奶家养的一条小狗)陪我,在这里连一个活物都遍寻不着”。于是,奶奶又恢复了她的乡村生活,只是比以往显得空落了许多,因为爷爷再也不用她来服侍了,而长大后的我们,求学、就业忙的不亦乐乎,也很少有机会去吃她的葱花饼和烤地瓜了……
2004年毕业前夕,妈妈忽然打来电话,还未张口,就先哽咽起来:“你奶奶昨晚去世了”,我一听就懵了,泪水顺着脸颊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流下来,脑海中过电影似的,闪现出一幅幅奶奶劳碌的画面,心,阵阵发痛起来;好不容易睡去,梦里依旧跟随着那双大脚来回奔波。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爸爸说,奶奶下葬的时候,身体是直的,平和硬朗地躺在木棺里。辛苦一生,劳作一生,这条拉满的弓,终于在释放出最后一点能量后解放了自己,恢复了生命的最初状态。
逝者远离,留给生者永远的痛。不得而知,我久久放不下的是家乡的美味,还是缕缕的亲情。于是,常常在梦中,跟随着那伛偻的背影,烙喷香的大饼,剥香透透的地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