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姥姥因患白内障,双目失明。当时,姥姥六十多岁,身体硬朗,家里家外,不停操劳。世界忽然变得一片昏暗,吃饭睡觉都要被人搀扶,她无法接受,像疯了一样,哭闹不止。
父母想尽一切办法抚慰姥姥的悲伤,他们知道一生勤劳的姥姥忍受不了一天到晚静坐的寂寞,就轮流在家守护姥姥,姥姥觉得自己成了家人的拖累,内心更加不安。父亲又特地去城里,买了一台半导体收音机,让姥姥听戏,听梅兰芳的评书《杨家将》《岳飞传》。有了收音机的陪伴,就如同很多人在与姥姥说话,她的世界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母亲又把村里的老人召集到家里,让她们一起听戏,与姥姥唠嗑,姥姥不再寂寞,笑容重新荡漾在脸上。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奶奶已经适应了黑暗的世界,自己能够摸索着在院子里走动了。但天有不测风云,85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们都在田里干农活,天公突然变脸,降起暴雨,父亲来不及扛锄头,就飞速往家跑,但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奶奶正在院子里乘凉,她摸索着往屋里走时,不慎滑倒,左腿摔得粉碎性骨折。
骨折对双目失明的姥姥来说真是雪上加霜,她终日以泪洗面,不停地哭喊:“我往后就这样躺在床上吗?还不如死了好。”父亲和母亲商量:“娘害怕孤单,镇上不是有戏班在唱戏吗?不如用地板车拉着娘去听戏。”母亲红肿的眼睛顿时发出兴奋的光芒,她在地板车里铺上凉席和被褥,整理得如同舒适的床铺,父亲把姥姥抱上地板车,我负责拉车,弟弟小心翼翼地在旁边看护,妹妹拿着蒲扇和水壶,兴高采烈地去了戏院。奶奶置身于热闹的戏院里,不再感到孤单,她一会坐着,一会躺下,嘴里跟着小声地哼唱,手还有节奏地打着板子,深深陶醉其中。
从此,父母不再让我们去田里干活了,我们的任务就是拉着姥姥去听戏。我们兄妹三人,听不懂台上的人在唱什么,也看不懂他们的门道,但姥姥脸上的笑容,和她陶醉其中的幸福,让我们乐此不疲,每天两次准时去戏院里,帮姥姥寻找快乐,让她的生活多些色彩。
我们开学后,父母继续拉着姥姥听戏。后来,戏班去了邻村,父亲就撵到邻村。父亲个头高,拉车时猫着腰,脚步极轻,唯恐让姥姥受了颠簸。父亲还学了很多唱段,回家后唱给姥姥听,父亲五音不全,唱起来总是跑调,惹得姥姥直笑。看着姥姥开心地笑,父亲也咧着嘴高兴地笑,拉车远路奔波的疲惫一扫而光。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五年,白天,姥姥躺在板车上,去听戏,去赶集,去村头的槐树下和人拉家常,去田里听庄稼拔节生长的声音。晚上,父亲把她轻轻地抱上床,让她安然入梦。姥姥的晚年,虽看不到光亮,虽不能行走,但她的足迹,遍布了村里村外;她的快乐,洒在了每天,每时,每刻。
姥姥是突发脑溢血走的,没有来得及留下任何言语。但她嘴角挂着的微笑,显示着她的满足,和对这个世界的留恋。父亲给姥姥扎了一个漂亮的花圈,上面写着大大的“孝”字,凝聚着我们对姥姥最真挚的情感。姥姥离去后,每年清明节,我们都齐聚她的墓碑前,为她送去祝福:愿您在天堂能够医好眼疾,治好腿伤,光明自由永伴,健康快乐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