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离开我已经12年了,他高大而略显佝偻的身材,蹒跚的脚步,雪白的胡须,慈祥的面容,还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永远忘不了那个令我伤心的日子——1997年7月5日,祖父走完了他的一生,平静安祥的去了。两天后的7月7日是他老人家入土的日子,也正是我参加高考的第一天。我脱下孝衫,一步三回首泪流满面地离开灵堂走向考场。作为长孙,没能送祖父最后一程也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
祖父幼年丧父,家贫如洗,一天学堂未进却能通读四大名著、茅盾的《蚀》、浩然的《艳阳天》等大量古今典籍,且过目不忘;又精通珠算,是我们当地有名的珠算高手。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至今村里的老人还时常唠起他那段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生经历。
祖父生于民国元年,8岁丧父,14岁闯关东,曾祖母把家里仅有的三块银元蒸到玉米饼子里让他带上,不料路上又被人骗去。现在想来,一个十几岁的小孩,迫于生计,辞别寡母,背井离乡从山东巨野一路步行要饭闯关东,何等凄凉辛酸。最后落脚于吉林怀德,给一个外号叫“梁八撸子”的财主当长工。东家好学问,前清秀才,又精通珠算,一路吃尽因不识字而遭人欺侮之苦的祖父宁肯不要工钱也要立志学文化。从此,无论是烈日炎炎,还是朔风刺骨,歇工后的田埂地头即有一少年以荻划地、口诵手书;夜深人静、朗月当空,拖一身疲倦的他又手拨算珠、噼啪作声······
后来,因为有学识,他思想进步也快,很早就加入中国共产党。多年后他还被青年党员戏称为我们这一带的“老党疙瘩”。鲁西南战役打响后,他不分昼夜帮咱军队算军粮;解放后分田地,无论多难分的地块,经他之手多能迎刃而解。他的珠算之法以“九归”为入门,能打“凤凰展翅”、“狮子滚球”、“老僧撞钟”,能开平方、立方。前些日子我整理他的笔记,还发现他用小楷誊写的古代难题:“长十六,阔十五,不多不少恰一亩。内有八个古坟墓,更有一条十字路,每个墓周六步,十字路阔一步,每亩折银二两五,除了墓、除了路,问君该剩多少数?”出处是《程大位、梅谷成增删算法统宗》。有时想来,不免惭愧和遗憾,我现在本科毕业了,可从没进过学堂的祖父所会的知识我连一成竟也没学到手!
祖父深知知识的重要及旧社会穷孩子上学的艰难,所以很重视对孩子的教育。上个世纪60年代在吃饭都成问题的情况下,毅然送二姑和我爸进学校读书,后因文革影响虽没能考大学,也都坚持读完高中。依稀记得呀呀学语时祖父抱我认读春联上的字。入学前,油灯下,手把手教我执笔写名字。小学时,老人家站我身后默默看我写字,常挂嘴边的一句话是:“马怕骑、字怕习。”初中学地理,83高龄的祖父兴致勃勃的戴上花镜看我的课本,一天他问我:“你说咱台湾岛大还是海南岛大?”我不屑的说:“当然台湾大了。”“大多少啊?”我脸红了,嗫嚅着答不上来,祖父微笑着说:“台湾三万六千平方公里,海南三万四千平方公里。学习要深要细,蜻蜓点水、一知半解哪行啊。”祖父的教诲令我终身受益。
他不但重视教育,更有一套自己的教法。那就是重身教、轻言教,提倡动之以情,反对简单粗暴。在我的记忆里,祖父对后辈不要说打骂,连大声呵斥甚至一般批评都没有,完全是春风化雨式的,当然这也和他温和敦厚的秉性分不开。父亲给我们讲过一件事,说自己十几岁时曾痴迷于赌牌,又不敢让大人知道,晚上偷偷出去玩一会就赶紧回家睡。隆冬的一天晚上玩的太投入了,倒上一灯油觉得很快即熬尽,再倒······猛想起回家睡觉时,才发现东方已欲晓。等他忐忑地进了房门,见我祖父正袖手坐在床沿,冻得清鼻涕悬着,桌上油灯还未熄,原来我祖父衣也未解,坐等一夜。我父亲不安地站在那里等着痛责,不料我祖父只平静的说了一句:“以后晚上再出去玩,给我言语一声。”只这一句,父亲永不再赌。祖父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啊!如今我和弟弟都参加工作几年了,也还不会赌牌。
上个世纪80年代初,在不知电视为何物的偏僻小村子里,每逢夏夜乘凉,胡子里长满故事的祖父总会不急不缓的娓娓道出《聊斋》、《封神演义》、《西游记》······滋润了农人干涸的精神河床,也在我幼小的心田里埋下了第一颗文学的种子。
祖父善良厚道,凡事总让着人家,一辈子没和村里任何人红过脸。他尤其喜欢孩子,无论是我和弟弟还是邻居孩子,夏天中午,每人五分钱去买老冰棍;他用灵巧的手扎制精巧的鸟笼,我们兄弟有份邻家小孩也有份。他下葬那天,大街上挤满了送行的乡亲。我曾和父亲商量为祖父立块碑,一向低调处世的父亲说:“你爷爷是老党员,他不喜欢讲排场,再说大家的口碑不比那石碑强啊?”
我明白了,其实祖父的坟前早就立了一块碑,一块无形的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