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一九九九年三月二十八日，是个星期天。当时我正在泰安求学。以往我周末的惯例是新的一天从中午开始。这天却一反常态地早早醒来，不到六点就再也睡不着了。索性破例早起，泡好的方便面刚吃了两口就被值班员叫去接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陌生的声音：“你家有急事，请一周的假回来！”任凭我如何恳求，他都不肯讲明。不祥的阴云笼罩心头，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踏上了归乡的列车。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走在那熟悉的乡间小路上，乡亲们那怜悯而悲切的眼神更加深了心头的疑问，但我却不敢问个明白。

     近了，更近了，熟悉而亲切的家已能望见了。站在胡同口的堂姑拦住了我：“仨，你爸不在了，在你嫂那边------”这犹如晴天霹雳炸在我的心头，反应过来的第一个动作便是向嫂子家狂奔。

     一进大门，迎面而来的便是令人肝肠寸断的灵堂。跌跌撞撞地掀帘进屋，只见往日每次都出门迎接我的老父亲静静地躺在那冰冷的灵床上：全身覆盖在一片白色之中，我能看见的只是那顶金黄色的寿帽和那双深蓝色的寿靴。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真的不敢相信这就是整天忙里忙外的老父亲，真的不相信最疼我爱我的老父亲就这样不辞而别，永远地走了。茫然四顾，只见嫂子和姐姐围跪灵前，就连生性好动不愔世事的小侄子也规规矩矩地跪在那里，眼眸中过早地沾染了悲哀的神色。

    姐姐拉我跪在灵前：“小妹，别憋在心里，哭出来吧！”

    “姐，让我看看咱爸，让我看看爸！”我抓着姐姐的手苦苦哀求

    “妹啊，咱爸已经走了，你就别吵他了。”

    “姐，就让我看看吧，我没能见他最后一面，难道现在也不能让我看看吗？”泪珠已悄然滚落。

    “妹啊，你别靠近，我让你看看。”

     大姐和嫂子上前恭敬地揭开父亲脸上的白纸，我那最亲近慈祥的老父亲又再现于我的眼前：他是那麽的安详，就如同熟睡一般，但这次安睡却再也不会醒来，再也无法显现久别重逢的兴奋与笑颜，再也不能表示对最小女儿的疼爱与关怀。看着父亲那苍白而略显蜡黄的脸，我心如刀绞泪似泉涌，情不自禁地想扑上前去，但却被二姐紧紧抱住，一步也不能靠前。

    “爸啊，你怎么不等我来见你最后一面啊！”我终于发出了这第一声哭喊，泪水和着那无尽的悲伤哀痛一如那泄闸的洪水喷薄而出，一泻千里------

    “小仨，不能哭‘爸’得哭‘爹’。”大娘告诫我。

    “爹”，这陌生的称呼如今似乎只有在葬礼上才能听到。想想二十几天前，父亲到车站送我去泰安上学，正赶上春运高峰。父亲看着我拿着车票上不去车，就到车窗前对乘客说尽好话逐一请求他们打开窗户拉我进去。终于，一个乘客被感动，父亲不顾年老体衰硬是使劲把我托上了列车。列车启动时，父亲微笑着挥手送我远行的形象还是那麽的鲜明。而现在父亲的脸色虽平静却没有一点表情。短短的二十余天啊，为什么竟发生如此大的变故？！

    “爹啊！”我笨拙地喊出这第一声，心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撕成了千万片------

    “小妹，别太伤心，不光你没见他最后一面，咱娘和咱姊妹几个都没见上。昨晚临睡前他还好好地在灯下看书呢，今早咱娘叫他起床时，才发现他已经-----”姐哽咽地劝我。

     “小仨，哭一会就行了，你还是回家去劝劝你娘吧。大婶子她已经昏过去好几回了。”本家大嫂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回家。

    路上，大嫂说：“大叔昨天下午还好好的，还帮着队里丈量土地哩。谁知道----唉，大叔人好心好，这么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你说谁不心痛？咱庄上没有不掉泪的。”她擦了擦泪又说，“可是话又说回来，他已经走了，你再伤心难受他也不知道了，还是先顾活人吧。大婶子已经昏过去好几回了，你好好安慰一下她吧，别再葬送她好不好的，那日子就更难过了-------”听到这些，我心中的碎片仿佛又裂碎的更小更小了 --------

    “娘，我回来了！”看着躺在床上憔悴不堪的母亲，我强忍住那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姐姐，你看仨回来了，你就别哭了，别让孩子更难受。”平时不常登门的姨妈和妗子如今在母亲床前聚齐了。这揪心的痛楚让她们的心贴得更近了。

    娘抓住我的手，无神的眼睛写满了凄苦与无助：“仨啊，你爸不在了，以后你依靠谁呀？打来的电话谁接？写来的信谁看啊？我苦命的儿啊------”这句话还没说完，娘又昏了过去。

    “娘！娘！--------”手忙脚乱的一阵胸部按摩，她终于悠悠地睁开了泪眼。

    “娘，我以后还有你呀，我以后靠你啊！”抓住娘的手，我用力握着，真怕一松手连这最后的依靠也会离我而去！

    突然，娘的眼神一亮：“仨，你爸没走，他睡着了，我喊不醒他。他最疼爱你，你去喊醒他，去，快去啊-------”偷偷拭去腮边的泪水，看着似乎已经有些神智不清的母亲，我麻木的大脑似乎已成一片空白，找不到劝慰母亲的只言片语。

    “娘，您太累了，先睡会吧。”给母亲掖好被角，看着她晕晕沉沉地合上双眼。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跑到父亲的房间，扑到父亲生前休息的床上号啕大哭------

    忙乱而又凄凉的下午很快就过去了，晚饭静静地摆在那里，谁都没有动筷。夜幕降临了，哥哥从外地还未赶到，我和姐姐跪在父亲灵前，为父守灵。这一夜也是我们父女相处的最后一夜了，明天父亲就要远行，从此天人永隔！夜深人静，朦胧泪眼中与父亲共处的一幕幕又重现于眼前。

     我在家排行老小，得到父亲的宠爱最多，便常常持宠而娇，是兄妹四人中最“没大没小”的一个。与父亲向来无话不谈，既有父女之情，又有朋友之意。那份融洽，那份默契给了我一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感支柱。

    夏夜纳凉，我与父亲便开始了天南海北地神侃或斗嘴取乐的闲聊，谈笑无忌，畅所欲言，多少紧张学习的疲惫多少假期农活的劳累都消散于畅快尽兴的闲谈中。冬日周末，或与父亲同桌当牌或欣赏父亲的“魔术秀”，有时还不知深浅地与他撸胳膊上阵——扳手腕比赛。开始时，我常常有输无赢。慢慢地，我赢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我笑，父亲也笑：“老了，不行了。”

    “可为啥干农活时，你落下我那麽远呢？”我不解地问。

    “这还不好理解，熟能生巧呗。我干了四五十年的农活了，经验丰富，有窍门啊。以后啊，不论干什么都不能低头蛮干，要注意总结经验。其实干什么都有‘窍门’------”

   “好了，好了。又开始上课了。”我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父亲的苦口婆心。

    以前，我总不喜欢听他“由此及彼”地生发式议论，即席教育，有时还戏称之为“教师职业病”，可如今想听却再也听不到了。父亲啊，你才刚60岁啊，劳心劳力一辈子，刚刚退休还没来得及享享清福啊，你为何就走的这么快这么早呢？

    那年我中考落榜，母亲坚决反对我复读。我不甘心自此便回家务农，于是就不吃不喝地躺在床上以泪相抗。父亲没说什么，只是悄悄到学校为我办妥了复读手续。当时，家庭并不富裕，主要收入来源就是父亲的工资。父亲便商量着让我报考初中中专以便及早就业，但一心向往大学的我却偷偷报了高中。当我把高中录取通知书拿到他面前时，上面的缴费数目让他微皱双眉，但他还是把牛犊卖了为我交了学费。三年后，由于发挥失常，高考填报志愿我能选择的还仅仅只是高中中专。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力排众议，让我自己自己选择。无论走中专还是复读他都支持。看着父亲那慈祥却布满沧桑的脸庞，我不忍再加重家庭负担，含泪选择了泰安的一所中专院校。在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父亲总是为我客观地陈述种种利弊，然后把自由选择权赋予我，给我充分的余地和有力地支持。今后的路还那麽漫长，不知还有多少坎坷迷茫，女儿多想在那紧要关头听听你的劝导指航。爸爸呀，你为何走的这么匆忙？！

    在异地读书的日子，家书成了游子至诚的期盼，但父亲的来信并不算多。每次有重要的事或寄钱来的时候才附上一封言简意赅的家书。虽然短小精悍却让我倍感亲切与温暖，因为那体贴入微的话语真切地阐释了“而行千里母担忧”的真谛。但就在前天，我收到了他的一封长信，没想到却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封。难道说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安排？信是分两次写的，却在反复阐述着同一个道理：与人为善，宽容待人。爸，你放心吧，女儿会把你这最后的教诲永远铭记在心。

    这一夜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个不眠之夜，但追忆只能是追忆，永远无法重现。漫漫长夜的凄冷难抵我心头层层寒冰堆彻起来的孤冷。

    第二天，送父出殡。丧礼虽不排场但却非常隆重。灵堂前哭倒了一批批前来为他送行的至亲好友，邻里乡亲，同事和学生。令人悲痛欲绝的场景感染了天地。风儿为之呜咽，天地为之动容。肝肠寸断的我长跪不起，爸爸呀，我真想抓住时间的手，以此来把你挽留。但你却不肯多做片刻停留。也许你是因为受苦受累一辈子，迫不及待地想歇歇了。目送你的灵柩愈行愈远，生离死别的痛楚让我一次次哭倒在路边-----爸爸呀，通往天国的路上，你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