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吃鱼长大的,母亲一直这样说。直到现在,她仍然常常到集市上买鱼。每逢她路过鱼市,摊主们争相提高声调吆喝,因为他们知道,母亲有一个爱吃鱼的儿子。
开始是黄花鱼和带鱼,不喜欢刚出锅的油炸的味道,一定要炖上几滚,方可吃得过瘾。后来是熏鱼,看不惯饭店里烟熏火燎的环境,洗手下厨,耐着性子,用炭火慢慢熬煮,七八小时后,才吃上第一口鱼肉,虽然没有好的颜色,但兼具香味。不过,在一个快餐的时代,这样的烹饪实在是一种奢侈,再者,熏制品吃多了于身体无益,只好悻悻作罢。
一次,和田云在银盛园吃饭,她独独点了一份本店的糟鱼,然后可劲儿喟叹,说食尽百味,只留下一样适口充肠的。本地还有软包装的全鳞糟鱼,也是道地制作,驰誉齐鲁,但不合我心,工业化象征的软包装不能征服一个挑剔的胃口。我喜欢一个菜肴冒着热气端上餐桌的氛围。刚刚从蒸笼或火炉或铁锅中出来鱼肴鲜亮地摆放在洁净的碟子上,然后经过服务员的手最好是恋人的手,递送到你的面前,看那袅袅腾起的热气,看那做菜人的殷勤而又期待夸奖的表情,然后再举箸品尝,这才是吃鱼的乐趣。
走长征的苑蓬曾说,吕陵镇龙风集有一位老太太,背景不明,擅做糟鱼,入口滑腻,落肚甜美。这个消息别人说说也就罢了,可是小吃行家里手的苑蓬说的,我信任他的辨味能力,于是欣然前往,不料,老人已故。这是一个遗憾。
我的朋友高登福经常下县城采访,每每去东明,他都对我说,走,一块儿吃黄河鲤鱼和野兔子去!蹊跷的很,生于浊黄河水的鲤鱼却比普通鲤鱼鲜美,人道莲是 水中 君子,我说鲤鱼是黄河隐士。不在清澈的溪水中嬉戏,不在浩渺的大海中遁世,偏偏在激流浑中漂流,而且又为我们带来如此美妙的口福,这黄河鲤鱼,可不简单。
去年暮冬的时候,我有同窗从海边捎来几条鳝鱼,邻近子时,沉静寂寥,他忽忆往年情事,拉我倾诉,一边聊一边升火,将鳝鱼杂乱切碎,随意在火炉上炙烤,吃得阳气顿生尽逐寒冷。后来,再遇到油晃晃的鳝鱼之时,也是食兴大发,可再也吃不出那晚推心置腹暖流涌动的感觉了。
念念不忘的还是一位好友母亲的鱼肴。事先通知说有鱼肴,但在餐桌上只有一罐乳白的汤,上面密集红萝卜丝,我用勺子捞了一下,淋漓的仍只是汤汤水水,好无稀奇之处。尝过之后知是鱼汤,但鱼肉呢。阿姨说,吃骨须吃髓,吃鱼须喝汤,吃鱼的高明在于舍肉饮汤。她当日所做的便是九鱼汤,专用九条鱼的鱼肚肉熬炼而成,小火反复熬制鱼肚肉,直到菁华全无,然后舍弃。阿姨说,世间最好的食物是最易得到但又不易入口之物。熬鱼汤最平凡的方法也是最高超的,清水炖汤,只加有少许的黄酒和精盐。
我相信,煮这罐汤难的是不是九条鱼,而是做汤人的心境和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