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经过了一天的喧嚣和繁忙,落入疲惫的城市渐渐沉寂,济南英雄山路处于一天中车流量最少的时段。纵穿城市南北的夜4路公交车轻快地驶过八一立交桥。
与白天公交车上行色匆匆的通勤者不同,夜班公交车上的乘客更多的则是“同类”:他们穿着工装、手持工作证,带着自备便携的交通工具——可折叠的自行车或电动自行车,占据了午夜公交车。在少数露出几分奇怪和不解的乘客眼神中,他们仿佛彼此十分熟稔地交流:今晚接了几个单?挣了多少钱?交流间隙,他们也在随时关注着手机:是不是还有单要抢。
他们就是酒后代驾司机。穿行在夜色和酒精浸泡的世界,他们熟悉城市里的每一趟夜班公交,对凌晨打烊的夜场和大排档更是如数家珍,和一个陌生的饮酒者共乘一辆车,驶过一段路,然后独自骑车赶到附近的公交车站,坐公交回到酒店密集区域继续等活。近几年以来,“醉驾入刑”规定出台后,济南的代驾行业也迅猛发展,一跃成为深夜中最活跃的职业之一。
奔波于夜班公交车上的代驾司机 记者郭尧 摄
□本报记者徐敏
每个灯火辉煌的夜晚,很多在饭桌上畅快痛饮之后的车主都会拨通代驾公司的电话,他们需要有人帮忙驾车回家。近几年来,越来越多的代驾司机活跃在城市的夜晚,在浸泡着酒精的世界中担负起送陌生的饮酒者回家的责任。倘若遇上醉酒严重或者酒后亦或是沉睡、亦或是过度亢奋的车主,代驾者所做的,不仅仅是送车主回家。
Part 01隐匿在人群中的上万名代驾
今年34岁的邹奕凡是济南中安代驾公司的一名司机,足足14年驾龄了。个头并不很高的邹奕凡身穿白色T恤,端正的五官显露着几分并不张扬的帅气,温和的面庞略带笑意,不需多几句话,就能感到柔顺的性格带来的沉稳和亲切感。即便如此,邹奕凡在车水马龙的城市中并不显眼。和大多数代驾司机一样,邹奕凡习惯在老东门附近的家中接第一单生意。
夜色刚浓,手机发出“滴滴”的提示音,软件显示,距离他不到1公里的明湖路上一家酒店的客人叫了代驾。对于酒店或者夜场大排档密集的区域,代驾司机们行业内的说法是“出活区域”,为了尽可能提高抢到单的可能性,很多代驾司机选择守在酒店外围等候。邹奕凡觉得自己比较幸运的是,自己家住的离“出活区域”比较近,明湖路上的客户,即使是接单后从家里出发,三五分钟也能赶到。
“这个单有点大。”到达目的地后,一辆金色的捷豹汽车和它的主人一样光鲜金迷,不过,酒精麻醉下的中年男车主刚坐到车上,只说了一句“工业北路”便倒头睡去,邹奕凡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这辆在济南这座城市并不多见的豪车迅速穿越夜色弥漫的城市。刚过全福立交桥,邹奕凡就试图叫醒沉沉睡去的车主,“工业北路那么长,还是在离市区最近的地段叫吧。”好心的这名代驾司机并不贪图过多的代驾费,然而,睡眼惺忪的车主嘟囔了几句“燕山立交”就再次睡去。
无奈之下,邹奕凡只能掉头赶往燕山立交。作为一名有经验的代驾司机,邹奕凡判断,这一单恐怕没那么快结束,果然,车停在燕山立交附近的一处停车场近两个小时后,车主终于醒来。邹奕凡用他的手机拨通了联系人中的女主人电话,“不敢直说‘我是您爱人的代驾司机’,万一不是爱人呢?只说是这位先生的代驾司机。”邹奕凡考虑周全、措辞严谨。好在女主人通情达理,指挥他开车到家后,除了代驾费和等候费之外,又多给了100块钱的小费。
邹奕凡就是城市中一万多名代驾群体中的一员。一万多名,这个数字大的可能有点超乎想象,工作时间的特殊性和灵活性,让代驾这个行业只能成为正常工作之余的“副业”,准入门槛较低和交警严查酒驾也促使了这个行业的蓬勃发展。褪去了白天各行各业的工作,万余名司机,都成了代驾者。
Part 02不仅仅是送喝多的客人回家
在人群中不起眼的面容、温润的个性和并不多的言语,是邹奕凡作为代驾司机的独特优势。代驾司机和出租车司机不同,虽然也是在驾驶,代驾司机终究是“客”,多数时候,他们表现得较为沉默,开口也始终保持克制,极少使用上扬的声调。“如果不是车主主动攀谈,我更愿意让人觉得车子是在自动驾驶,让那些醉意朦胧的人们能够彻底地释放自我。”拥有四年代驾经历的司机王显荣说。
大多数接单的工作流程是比较正常的,接单、与车主联系、开往目的地、付钱、结束这单生意。不过,“这个地道的服务行业所服务的对象是特殊群体。”王显荣说,“特殊群体”没有任何贬义,只是这个服务群体都是“酒精浸泡过的人”,喝过酒的人有时难免情绪不好把握,也不乏很多大度的车主体谅代驾司机夜色穿行的不易而多付一些小费,而少数情况下,他们所做的,不仅仅是送喝多的客人回家。
虽然仅有一次那样的经历,王显荣回忆起来仍然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他接单后与车主联系时,车主还表现得异常清醒。虽然已经沾染了几分酒气,但和朋友告别时还比较理智,谁料,一坐上车他就开始昏昏欲睡,连目的地都说不清楚。就这样在夜色中穿行了几公里,王显荣发现车主的醉意愈加沉重,不仅不知去向,甚至无法从沉睡中醒来。
“总不能这么无限制的等下去吧”。王显荣思忖再三,与家属也无法取得联系的情况下,他将车开到了就近的派出所,只能把醉酒者交给警察处理。同时,考虑周全的代驾司机离开派出所之前,通过证件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和车上物品的完整性。“这算是说不清楚家在哪里的醉酒者,我能送到的最安全的地方。”王显荣说,这时候保障车主和自身的安全,远远胜过挣几十元的代驾费了。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福乐顺代驾公司的司机刘宇想起那次经历来仍然有几分后怕。他抵达文化西路一家酒店与客户接上头时,一桌酒席已经散尽,只有烂醉如泥的车主和一名陪同的朋友。虽然朋友能够说清楚目的地,不过车主的状态似乎远不只是醉酒,肥胖的身体略有抽搐。“会不会是饮酒过量引起的其他症状?”情急之下刘宇和那个朋友将几近昏迷的车主抱到车上,直接送到了齐鲁医院,前后忙活了两个小时帮其挂号、取药、打上针之后才离去。
女性代驾:百里挑一的代驾公主
在济南,每晚都有数千名代驾者穿梭在城市中,绝大多数是男性,女代驾的比例不足百里挑一。“考虑到有些客户的特殊需求,公司曾经特别招聘过女司机,不过一无所获。”福乐顺代驾公司老板许世举说,最多有女司机咨询过相关事宜,最后均没有入职,大多数原因均是“家里不允许”。
服务客户相对固定的中安代驾有两名女性代驾,“一名已经40多岁,孩子上中学,正常工作之余闲暇时间比较多,这个年纪的女性也想补贴家用。”中安代驾老版王秀华说,有时候一些女性车主出于安全考虑会特别点名要女代驾。即便如此,女代驾仍然不愿意公开自己这个兼职的身份。
刘丽是济南一家规模不大的代驾公司的代驾司机。有时候客户会在电话打通后首先质疑并想要拒单,她懒得告诉那些人,自己是B类驾驶证持有者,驾龄已经十余年。“客户多少也有些疑问吧,怎么一个女人家晚上出来做这个行业。”刘丽说,对于这样的疑问,她大概只能简单地用“补贴家用”的理由搪塞过去,她深知,代驾司机、尤其是女性代驾还是越少和客人交流越好。至于安全问题,刘丽说,如果去太过偏远的位置,她会特别提醒下公司后台注意自己手机上的GPS定位;“包里还装着夜市上买来的辣椒水,不过从没用过。”刘丽说,对她来说,代驾的另一个附加值竟然是,凌晨12点左右回家后,意外地治好了困扰她多年的失眠。
代驾者眼中微缩的夜色世界
见惯了光怪陆离的夜色世界,每个代驾司机心中都有本故事集
代驾司机的职责是送陌生的饮酒者回家 记者郭尧 摄□本报记者
徐敏
一段路程上受雇于一名车主,在不少情况下,代驾司机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而见惯了活跃在夜色中的各类人群,代驾者所见识到的是一个更真实的微缩世界,收入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高的他们,记载着诸多不为人知的酒精浸泡过的人和事。
Part 01不太被尊重的沉默的倾听者
代驾司机虽然更愿意服务于较为沉默的车主,但在酒精的刺激下,很多客户还是喜欢侃侃而谈,类似于在半醉半醒之间吐露心迹。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坐在属于自己的车上,和一位受雇于自己的司机聊着最想说的话题,这正是一整天中他对生活最有掌控力的时刻。无论是哪种人,他们都相信正在替自己开车的这位,社会地位与经济能力都远不及自己。
谈到酒后的车主都聊些什么,多数代驾司机均是笑而不言,只说“想想也能猜个差不多”。无外乎,略微有点社会地位的人,可能不免对政治话题颇多感慨甚至牢骚,而年轻点的车主,除了腹诽难以释怀的工作压力之外,“爱而不得”也是恒久的话题之一。对于这些浸染着几分酒精味道的话语,代驾司机们多是选择沉默,如果实在回避不了兴致高昂的乘客,他们也只能稍作附和。
即便如此,老代驾司机王显荣也遇到了自己不得不中途停止代驾服务的棘手情况。一次,王显荣送一对酒后的夫妻回家,凭借丰富的职业经验,他一眼就看出丈夫喝多了酒,妻子虽然没喝酒却不会开车。一路上,坐在后座的丈夫不停地和副驾驶上的妻子争吵,“在我看来并没有多大矛盾,可能是男人喝多了的缘故吧。”王显荣说,他也能看出来妻子似乎一直忍让酒后的丈夫,不过终究还是没躲过一场大风波。越说越起劲的丈夫忽然一脚踢在妻子的左肩上,身体猛烈前倾后妻子脑袋又磕到了前挡风玻璃上。虽然万分不愿意掺和到客户的家庭纠纷中,王显荣还是停下车劝了一句威风八面的男主人。
“我教训老婆关你什么事,开你的车!”男主人呵斥过来,本着宁愿不多挣钱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王显荣默默地下车,从后备箱取出自己的折叠自行车,“先生,您得请下一位代驾司机了。”说完,他骑上单车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Part 02见惯了光怪陆离的微缩社会
准入门槛较低和工作时间自由灵活,再加上公众对于拒绝酒驾的安全意识越来越强,这几年,从事代驾成为越来越多有闲暇时间的年轻人的副职。“济南的代驾市场已经饱和了。”邹奕凡说,不仅如此,代驾司机的收入也呈降低的趋势。随着代驾大军的扩容,一单生意的代驾费用已经降低了10%到20%,除去公司和部分酒店的提成,一晚上能接三四单基本就是最多的,即便如此,一晚上的收入也不过150元左右。相比于北京一线城市代驾司机动辄月收入过万的情况,济南代驾司机的收入委实不算高。
“在我看来,很多司机兼职从事代驾行业,并不是缺钱。”许世举说,在他公司注册的代驾司机,本职工作有厨师、销售员、健身教练、私营业主等各个行业,其中也不乏央企、国企甚至企事业单位的从业人员。
“晚上时间除了手机和电脑,大多数人其实是无事可做的。”王显荣说。在这些看起来穿着工装、手持工作证的纯服务行业的面孔中,其中很多人的社会地位和经济能力并不比他们所代驾的车主差;也许仅仅就是一个想让生活更充实的理由,他们自得其乐地享受在夜色和酒精浸泡的世界中。
凌晨两点的二环东路高架上,车载音响播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两名江苏老板拉着穿着艳丽的年轻女子不说去向;下午刚在民政局拿到离婚证的某位男士,上车后在后座上搬了一箱啤酒边倾诉边喝酒;一名留着短发的干练美女从旅游路的高档酒楼出来继续赶往另一家会所,一边补着妆一边开着免提训斥在家SOHO的老公。“有些人啊,就是越缺什么越要说有什么,越怕什么越说自己能什么。”一位代驾司机如此总结,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各类人群,也就认识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凌晨一两点,当夜色开始进入最深处,代驾群也归于平静,司机们陆续下班补觉。又冷又饿的王显荣决定还要经历一场漫长的等待:这并非出于挑战自我,而是出于职业敏感,守在市区外围的一家会所门口,期待着次日的太阳驱散黎明的黑暗之前,拿到一笔丰厚的等候费和代驾费。(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