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奶奶又出现在我的梦中。醒来方知,这一梦离奶奶在世时已是十四年之久。
奶奶带我到镇上去赶集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那时,天刚刚放亮,奶奶就附在我耳边:“该起床了。再不起来我可走了。”要是堂弟也醒了,她就装做带我出去打猪草的样子,大声说:“懒虫,该起床罗……快点,跟我打猪草去,猪都饿得要上墙了!” 这是奶奶给我的暗号,我揉着眼睛,一翻身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每次,奶奶都会站在很长的队,给我买上一根油条。吃了油条的我,一回到家,就把奶奶在路上的叮嘱当成了耳边风。我向堂弟炫耀:“你猜我今天去哪里啦?我跟奶奶上街去了,还吃了油条!”
堂弟哭着去找婶婶。婶婶在厨房里做饭,那个用来和面的铝盆无端地被她摔在地上,又弹了起来。婶婶生气的样子,吓坏了我,我躲在奶奶那黑黑的房间里不敢出来。
奶奶把我从房间里拉出来,搂着我,低着声问我:“乖伢,你长大了,要是站了柜台,拿什么来孝敬奶奶?”“油条!”我脱口而出。奶奶一边笑,一边拿围裙抹眼睛。
秋天,棉花摘下来的时候,奶奶带着我去十里外的村庄弹棉花。我兴高采烈地跟在她的后面,踩着她的影子忽左忽右。那一次,等着弹棉花的人很多,到了吃午饭的时间,还没轮到我们。我饿得没劲了,歪在门口的棉花堆里。奶奶拉起我的手,不由分说地朝村里走。奶奶见人就解释:“我是带孩子来弹棉花,孩子饿急了,有没有剩饭,给她添半碗吃……”。奶奶带着我一家一家地问,终于讨到了一碗南瓜米饭。我狼吞虎咽,三口两口,就扒了一大半。抬头的瞬间,就发现奶奶在看我。我挑起一块南瓜,朝奶奶嘴里塞,奶奶把头扭向一边,说:“乖,你快吃,奶奶不饿。”
那天下午,奶奶挑着弹好的棉花,一路走走停停,直到太阳下了山,我们才回到了家。多年以后,我常常会想起奶奶那双饥饿与慈爱的眼神。
我上初中,奶奶已经七十岁了。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奶奶总会送我到村口。有时,会从怀里摸出几个鸡蛋,或者拿出一个小瓶子来,瓶子里面或是装满已炒好的花生米,或是黄豆。从奶奶躲闪的动作中,我知道鸡蛋肯定是瞒着爷爷拿给我的。爷爷的脾气有些古怪暴躁,我见到他就象老鼠见了猫。平时,我们小孩吃饭是不准上桌的,偶尔要是菜夹多了,爷爷就对我们吹胡子瞪眼睛。奶奶趁给爷爷盛饭的当儿,到厨房里把留在下餐吃的菜偷偷地往我们几个小孩的碗里夹。
有个星期六的下午,我从学校回家,看见奶奶的头上包着手帕,我追问奶奶怎么了。奶奶说前几天头发晕,摔倒了,擦破了点皮。还是从邻居那里听到了真相,奶奶额上的伤是爷爷用碗砸的。爷爷见家里鸡蛋卖钱少了后大发雷霆。听到了这些,我又躲在奶奶黑黑的房间里哭了。
再去上学,奶奶还是变花样似地从围裙里摸出了几个鸡蛋。我坚决不要。奶奶骂我傻丫头,说鸡蛋煮熟了,也卖不出去。上个星期卖鸡蛋时多跑了三里路,价钱卖得好一些。这次老家伙是绝对不会知道的。奶奶说这些话时,得意地笑着,象个老顽童。
高考那年,我落榜了,差6分。仿佛天塌了下来,我萎靡不振,哭了好几天,奶奶也陪着我哭。妈妈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有用,弟弟读书正需要钱呢。奶奶开始也帮着妈妈劝我,看我态度坚决要复读,奶奶又反过来帮我说话:“女儿未必不是人?她要读,再没有钱,你也要让她读下去。”我重新去上学那天,奶奶从箱底翻出一把零钞,大概有二百多块,全都给了我。
还没等到我上大学,奶奶就去世了,在我复读的那年深秋。那天天很冷,树叶一片片地飘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