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总是要回故乡扫墓的。儿子问,为什么呢?我说,让人知道自己从那里来,根在什么地方。儿子十六岁,蜜水里泡着的高一学生,嫩葱似的立着。听了我的话,他故作深沉,抑扬顿挫地朗颂起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他的普遍话发音还算标准,情绪也算饱满,就是声音太嫩,象刚学打鸣的小公鸡,没能进入唐人杜枚的境界。杜枚的清明,是一幅愁肠百结的写意画,淡淡几笔,就勾出人间的清明图来了。诗,含不尽之意在于言外,古人读诗,是要唱的。唐诗得以盛传天下,和当今流行歌曲差不多,词好,曲好,便口口相传流行于世了。儿子说他喜欢周杰伦的歌,比如,《青花瓷》、《菊花台》、《发如雪》,曲好,词也好。我说,你多去读些唐诗便知道周杰伦的歌词里,只沾了唐诗的一点皮毛。儿子笑,怪里怪气的样子,我知道,周杰伦是他的偶像,我该说些中听话的。
父亲是一个彻底的革命者,出身贫寒,逃难至此。穷,就想着活命,大伯是土匪,被枪毙,二伯加入了八路军,执行任务时遭遇了日本鬼子,三个战士拉着一匹马强渡黄河,二伯没能渡过来,把十八岁的生命丢给了黄河。家里只称下父亲一个革命者,外号,邱疙丁,腰别两把盒子炮,穿山林睡野地,杀鬼子除汉奸,打击国民党。革命胜利了,毫无文化的父亲娶了我母亲___滁州陈家粮行读了女子师范的千金。父亲脾气丑的很,发怒时,眼睛盯着你,右眉上的弹片伤疤拧成一块疙瘩,不言自威,要是再拍桌子甩板凳的吼起来,连村街上的狗都会吓得跑出几里地去。父亲五岁时就没了父母,随兄长逃荒,吃百家饭长大的,连我爷爷的坟都不知道什么地方,更不要谈祖先了。为此,我问过父亲,他说只记得老家在江西,更多的就不知道了。少年时的清明节,见同学们都随家人去上坟,眼热的很,便偷偷地跟人家上坟去了,少年的我浑浑噩噩的,纯粹是为了玩。父亲知道了很生气,说上坟是搞迷信活动。我不服,说学校还组织去烈土陵园,不一样么?再说我们又不知道爷爷的坟在那里。父亲朝我吼,说愐怀革命先烈那能和上坟烧纸一样?我怕了,便背颂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 ”我想用毛主席来搪塞父亲。没曾想,父亲却被我激怒了,那一顿饱揍呵,至今我还刻骨铭心。现在我才明白,我的话深深地刺痛了父亲,他的心里一定是念着亲人的,时值清明,连亲人的坟头都找不到,那是何等的悲哀啊!
我在家行三,属于那种既调皮又厌烦人的犟驴,换打的最多,我留长发挨打,穿的喇叭裤被父亲剪掉,流行提着录音机听邓丽君歌的那会儿,父亲说我是不良青年听糜糜之音……我从小就很少和父亲交流,甚至对着干,长大成人后又远离家乡,一年回去两次,和他谈心的机会很少,要说的也是些工作呀入党之类父亲愿意听的话。父亲一直是随小弟生活的,我们兄弟五个当中,我是他从小就看重,也是最让操心的一个,他没有文化,对新事物弄不懂,听说我开了家公司,他生气,说共产党员怎么能去当资本家,你外婆家那么大的家业,解放后不也都分给了穷人。我一遍遍地给他解释,没用,后来干脆什么都不告诉他。父亲的思想一直停留在过去的层面上,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动不动就和你讲原则,说党性,讲广大的人民群众的利益,说着说着毛主席语录就带出来了。无奈,面对着八十岁多岁的父亲,你必须听,还得认真听。要说父亲给灾区捐款下河救人我都信,打死也想不到父亲会喜欢听邓丽君的歌。邓丽君我是熟悉而又喜欢的,歌声柔情似水,我明白,邓丽君是用真情的歌声把一个老共产党员给征服了。和父亲相反,我的母亲的脾气格外地好,不笑不开口,说话细声慢语的,声音十分好听。父亲与母亲一刚一柔,组成了一个家,养育了我们一群儿女。母亲常说,都是命。现在,我信了。
面对父母的墓碑,坟前立着的我们一大群子孙,我想,生死相续,以生观死,以死鉴生,清明,除了记念,传承,己经成了人们塑造心灵的一种方式,它告诉我们从那里来到那里去。
此时,我心里最想说的就是:好好的,都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