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27日，我的岳父赵天芳大人故世了。在这之前的几个月里，据其病情，我知道，他的逝去是迟早的事，但一旦既成事实，确又给我带来无限的悲恸。时光匆促，恍然间他已过了两周年祭日。回想恰二十年我们翁婿之间的生活历往，尤其回想起他曾给我讲述过的人生岁月，我更加感伤不已。我应该为他写一篇短文。这里面，不啻寄托亲人失去亲人的哀思，亦是表达我人之生命中失却“信念”的一种体验。

夜已经深了，我凝坐案头，再一次翻启厚重的《抗美援朝老战士珍藏画册——跨过鸭绿江》（山东《老干部之家》杂志社编辑，济南出版社2003年7月版），扉页便是我岳父的个人珍藏专页。注视着他几近模糊的黑白戎装照相，以往，是一种亲近，如今，又多一份钦敬。他的文化程度不高，但他写下的文字却朴素而令人感动。“50年来，我时常怀念我同班、同龄、同党小组生活的战友——陈南轩同志。我们班（我岳父时任班长）负责往上甘岭阵地上送弹药，他被美军炮弹炸死，年仅二十二岁。我也十分怀念牺牲在抗美援越战场上的吴清智同志（吴为营教导员，我岳父时任副教导员）。愿他们二位在天有灵。我激动地想对他们说：战友，我们胜利了。安息吧！”不难想像，一个古稀老人在怀念和祝福战友的同时，有着怎样繁复和纷絮的心绪；亦不难评断他为之牵萦的人生经历，在我看来，它既是奇特的，又近乎是一种神圣。

我岳父1931年2月出生于山东鄄城一个偏僻的农村家庭，17岁投身革命。参加过淮海战役、渡江战役，后随刘邓大军辗转于大西南开展剿匪。在艰苦的战争年代，他获得过无数嘉奖，荣立过三等功。全国解放后，美国重将战火燃烧至鸭绿江边。他没给家里任何讯息，自觉响应部队号召，毅然走上朝鲜战场。1951年3月入朝，1954年4月回国。进入朝鲜时，他才刚刚度过20岁生日。在朝鲜，他参加了著名的第五次战役、金城反击战、上甘岭战役和五三年七月反击战。“作为一个战士，当时的思想既简单又坚决，不受伤，不牺牲，就战斗；死了为祖国，为朝鲜人民。”这就是他那时至高的理念与精神内涵。

他给我讲述过这样一段经历。一次战役中，他染病加之负伤掉队了，敌我交错，境况十分险恶，距敌人最近的一次尚不足150米，靠着积雪充饥。三天三夜，他苦苦搜寻，硬是凭着坚定的信念，重新找回了部队。每次谈及这段往事，他都不无感慨：那真叫危险啊。言外之意，他没有多说，抑或是当时牺牲，抑或是成为俘虏，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我听了这样的故事，总是起一种敬意。他曾送我一张相片，是1954年初他同战友回国前在朝鲜玉坪的留影。五位年轻而充满活力的生命。我很少看到这样的相片。我想，这相片的背后，既可见证一段历史，又是一张精神力量的存单，取用不竭，我会永远地珍藏它。无独有偶，1965年，我岳父在越南战场又一次与美国人相遇。虽然过程有所不同，但结果却是相似的。为这，他从不加掩饰自己的豪情：中国人两次打败美国，我都参加了。无情的战争炮火，也使他付出了代价，身上多处伤痛，双耳近乎失聪。这给他多年特别是晚年的生活，造成了极大不便。

后来，我岳父随部队驻防浙江，他讲述的另一件往事，我至今不能忘却。他带领四名战士到四川采购茅竹，那时长江湖北至四川段还没有完全通航。采购到的茅竹需漂流至湖北，再装船运到南京。几千里的路程，一滩接一滩，一站转一站，真是历尽了艰难，费尽了周折，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安全运到部队。不可思议的是，采购的360根茅竹竟未丢失一根。这当中，他们有17天都是在长江岸边悬崖、丛林里度过的，带去的差旅费节省下五分之二。这岂只光靠觉悟才能为之的事情。回忆以往，我不止一次发现，每当说及过去，老人的眼神里，总是布满光亮，眉宇间舒展开，绽放出久久不愿收回的霞彩。这让我想像不出，那几十年军旅生涯，在他的生命之中究竟占据了怎样的份量，又怎样融化为他生命的全部，以至到了晚年还时时魂牵梦绕，沉浸其中，以唤取他心灵的感应与精神的慰藉。

夜更深了，户外一片宁静。冥冥之中，我耳边仿佛又响起阵阵哀乐。安息吧！我的岳父，赵天芳大人。安息吧！戎马了一生的一位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