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通往田野的那条黄泥路时,黄昏已经来临。黄昏不是为我而来,它是为整个大地,为整个村庄而来。因此,我才在路上驻足。
我久久地站在黄泥路上,感受着从田野吹来的风。夕阳渐渐地,渐渐地躲到山的后面,它似乎在最后一眼望着这遍土地,依依不舍。天空的云彩炫丽,变幻多姿。
一匹马在河边饮水,驮着一颗夕阳。
一行白鹭归巢,溶进了夕阳。
一堵白墙瓦房,与池塘中的夕阳对望。
牧童在水库边的草地上,笛声悠扬,吹起微澜的水波,荡漾着湖中的黄昏。
黄昏永恒,即逝。黄昏伤感,温暖。黄昏是大海,在天地间奔腾。
面对村庄的黄昏,我忘乎了所以。空气充满黄昏的微粒,粘稠,游离。黄昏寂静,燥动。那是我的黄昏,故乡的黄昏。我在黄昏里酣睡。
黄昏是一个女人,衣裙无数。我就是村庄里一个女人的儿子。
我的母亲顶着黄昏归来,头发上粘着几根稻穗。母亲匆匆忙忙,挑着担子和男人赛跑。
母亲走进菜园摘菜,夕阳在篱笆丛里。
母亲走进厨房做饭,炊烟从瓦砾升起,成了黄昏的一部分。
而我,常常忘记吃饭,忘记在暮霭中走进家门。后来我仔细想想,不是我忘记,是我不想。一是我我在黄昏中睡着了,睡得太香了,把整个村庄当成了家。村东的周阳是我的弟弟,村西的周霞是我的妹妹,村北村南都是我的家人。他们有饭吃,我自然有饭吃。可当他们端着饭碗坐在院子里,门槛上时,没有一个人叫我吃饭。后来母亲才骂我喝西北风。二是我在黄昏里的确睡醒了,但我发现站在黄泥路上的不是我,是村里的另一个少年。我变成了河边饮水的马,天空的飞鸟,村庄的一堵墙。我还开始唱歌,变成草丛里的一只蟋蟀。没有什么比唱歌更快乐的事了。所以我整天睡觉,也整天唱歌。睡觉时在梦里唱,唱歌时在歌声里睡。
村里很多孩子都怕父亲。父亲跟我说,孩子一定要吃饭,吃长饭的,不吃能长大吗?不长大谁种地耕田,不种地耕田哪有饭吃?所以我端着碗,发现端着碗也可以唱歌——用筷子与碗做为打击乐。
当天空只剩下一抹残阳,我就会低着头回家。因为我不想听到母亲的叫唤声划向天空,像一把刀子弄伤了天空的皮肤。我端着碗串门,串到周阳周霞家,再串几家,还没有吃饭,碗里的饭早就凉了。86年,全村只有两部电视。但他们往往不开电视,要等到天空完全黑了才开,此时聚集了村里的男女老少。
有时候,我们就面对黄昏吃饭,农忙时很晚,三五一群,在家门口,在池塘边,一边吃一边聊,你家走了他家又端个碗来了,直到天完全黑下来。
黄昏是一个巨大的容器。村庄在它的色彩中变幻莫测。有时村庄是一块石头,在山的脚下;有时村庄是一个老农,坐在树下抽着烟;有时村庄是一幅水墨画,山川,河流,田野,还有天空的飞鸟。更多的时候,村庄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在容器中的大海。风从东边吹到西边,风夹带着稻草、泥土、炊烟、牛羊的粪便、河水的气息。风就是海水。它荡开着炊烟,聚拢又推动着人群,点燃窗户里的灯光。黄昏是寂静地,也是繁忙的。
一天就要逝去了,在乡村,白天是最宝贵的时间。他们收起晒干的粮食,豆子,辣椒等蔬菜;他们排着队在井口打水,在池塘边洗衣;他们要呼唤在外玩耍的孩童,要牵赶家畜归来。
他们就像一群蚂蚁,抬动着比自身更大的食物进入洞中。
他们在清闲的时候,抽着烟,聊着天。妇人说着谁家的孩子打架了,谁家的媳妇怀孕了。男人说着天气,也会谈到山那边的事情,还有国家大事。
在我的记忆中,男人和孩子一样爱玩耍。
在黄昏里,在风中,蝙蝠如鱼儿一样游动。
一群男人在池塘边聊着天,不知是哪个孩子带的头,拿着一根竹杆在空中挥舞着,于是他的父亲也加入其中。长长的竹杆在空中发出风的尖叫。一下、二下,一个人、二个人,一个父亲、一个儿子,七八个人似乎要把星星敲打下来。他们打的不是发亮的,却是在夕光中发黑的蝙蝠。我们土语叫偷盐老鼠。我仔细地观察一只打掉在地上的蝙蝠,我看清了它,无毛的鸟,在地上爬动,尖叫,它的样子就是老鼠的兄弟。
更多的蝙蝠从黑暗中飞出,从房檐下,桥洞里,在屋前屋后飞转,捕食着蚊子。
夕光中的蝙蝠,似鸟非鸟,我要记下你丑陋的美丽。不是因为你捕食蚊子,而是你在黑暗来临之前,在最后的夕阳中翩翩起舞!并且陪伴着一对父子共渡过黄昏这美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