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春夜，月照芳林，无数的新苗和鲜花在绽放，陈叶和落华也在无声凋零腐化。一种异样的心情有如夜的温度弥漫我的全身，后天就是你的生日，我想到你的房间去找你，想提高声音喊你，你却无影无踪，消失得让我茫然失落，让我不可抑止地忧伤，母亲，我知道你已经走了，你已经走了十年，可我还是你才走的时候那样，痛苦无奈，神情恍惚，并没有消减几分。
江南的乡村人家，四季忙碌，何况还是一位精心抚养着五个孩子的母亲。晴天的农事不需多说，就是在绵绵的雨季，母亲也很少闲着，缝洗衣服，领着孩子们一起做嫩蒿糯米粑，或者是捶开晒干的黄豆荚，在劳动中也获得很多趣味，有时，母亲还领着姐姐唱起歌谣，“ 春季到来绿满窗，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 打得鸳鸯各一方。 夏季到来绿满窗， 大姑娘漂泊到长江。 江南江北风光好， 怎比青纱起高粱……”母亲的声音是那种嫩嫩的，生生的，就象她为人处事的善良、正派一样。那时，江南一地烟雨，家中姊妹聚集，在青瓦白墙的屋子里听着这样的歌，是多么美好而感动的事情啊！所以我至今喜欢这一首羞涩缠绵的《四季歌》。母亲喜欢哼唱曲调诙谐的《两只老鼠》，这首歌的词十分通俗，旋律轻快，充满情趣，至今都脍炙人口。有时候，也会是在秋虫啁啾的夜晚，煤油灯昏暗的窗下，听到母亲轻轻的哼唱，我便觉得，母亲的生活并不是枯燥的，她带着我们感受着细腻的生活，生活的趣味。母亲属于典型的相夫教子的女性，秉承着严格的传统教育模式，在我们幼小的时候，就严肃告诫我们：“小时偷针，大来偷金。”贪婪盗窃可耻，终身莫为。她也能读书识字，记忆之深，是在大雪纷飞的冬日，我们围在火炉边，母亲辅导我们反反复复诵读民间流传的《增广贤文》，“使口不如使手，求人不如求己”；“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君子不爱奉承财，见了黄金脚踢开”那时的理解欠缺，都是她一字一义地教导，教育了我做事要务实自强，为人要光明磊落，淡泊名利，对我和姐姐后来的影响，形同烙印，为此，我一生也感激她的教诲。
今年的清明，我特别提早安排，到了你的墓地，虽然黄土掩身，母亲永是，跪拜祭奠后，四周草木欣欣，而阴阳殊途，却是永不能见了！
父亲去世后，母亲显示出她的坚强，她坚持着料理家务，身体却更加虚弱。那次，舅舅来我家，我们坐在厅堂闲坐，他抬头看着墙壁上的人物挂历，指了挂历上的佳丽说，象你妈妈以前的模样呢。我吃了一惊，母亲年轻时候有如此动人？舅舅是位精明能人，当了一辈子的村书记，眼力和说话不至于那样荒谬离谱。母亲生我的时候，已经三十多了，所以不知道她年轻时候模样，我欣赏的是：一直到她生命结束，她都衣着整洁，腰挺身正。在姐姐的身上，都有着母亲端好的影子，对于我几位姐姐，母亲无不倾注了关爱，在抚养儿女近三十年的时间里，她的生命如密林中的河流，清澈，幽暗，忙于对儿女的照顾，虽然和众多儿女生活的时候，有着钟鸣鼎食的兴盛，但在女儿相继长大后，她们结婚成家，尽管是亲友邻居庆贺的喜事，她却哭得泪水涟连，遭受着一次又一次与女儿离开的必然痛苦，一次又一次增加了对女儿未来生活的希望和担忧挂念，这样的忧愁，何尝不是暗自伤心而无奈的！母亲已经超脱了女人的特质，她俯身做了承载儿女的土地，宁愿自己被踩踏得草木不生。
母亲去世后，我和姐姐说起这些事，姐姐们眼睛忍不住就红了，眼泪就止不住地掉落，说到母亲为了照顾即将分娩的四姐，不顾腿脚不好，拖着病体，摸黑走十多里崎岖小路，是多么需要勇气和忘我奉献的举动啊！四姐的孩子如今读初中了，回忆起外婆，他也心有感动，感慨外婆的好来。
作为儿女中唯一男丁，我喜欢独自做事，或者看书，或者和其他男孩优游，尽管如此，我还是受到母亲无微不至的关爱。初中的时候，我开始在学校寄宿了，那时学校的食堂生活十分清苦，母亲便我去校前，炒好我喜欢吃的荤菜，装在一个大瓶子里，带到学校去吃。周五回家，老远就可以看见母亲在门前的路口等我，看见我都是笑呵呵地，询问我的学校生活。读书离家越来越远，一个月甚至六七十天才回家一趟，我开始写信，问候父母，寄给在乡政府上班的父亲，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从来也不问一声母亲，父亲是否把我的信念给了她听，一次都没有问过！而我回家一次，母亲的白发就要增加不少。当我毕业回到家乡教书时，母亲已经六十岁了，女儿都嫁出去，儿子又回到身边，她十分高兴，那时，她已经得了一种少见的病症——腮腺癌，只是我们一直都没有告诉她真相。她闻了做饭的油烟，就剧烈咳嗽，从来不下厨房的我，便在她的指教下，开始做起饭菜。那时，父亲已经不在了，我每日下班后踩了单车匆匆回家，母亲一定在门前的路口，等候我的归来，一如当年我读书时候回家那样，不同的是，此时的母亲见到我，脸上愁云消散，就有了放心般的喜悦。我人生里风雨如晦的极其痛苦煎熬的日子，是遭遇了连续的官司风波后，我常常去法院奔走，母亲十分担忧，她都要走到那路口，守侯我的回来，无论我申诉的结果如何，看到我回家，才为我安全放心。慢慢地，我已经成为母亲最关心的人，也成为她晚年唯一的精神支柱，我们成为真正的相依为命的母子，互相关切，只是没有想到这种日子来得如此凄凉，如此刻骨铭心！
时间不能倒流，往事却如此清晰！
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在母亲病情恶化、生命垂危的时候离开了她。这年的秋天，我通过考试进入一个离家一百多里的新单位工作，母亲癌症已经严重扩散，而且中风卧床，形容枯槁，危在旦夕，知道组织人事部门的人要来考察的消息，她十分高兴，细致周密嘱咐大姐做好相关接待事情。去新单位上班那个早晨，她自知病情危重，斜靠着坐在藤椅上，眼巴巴地看着我，终于伤心大哭，泣不成声地说：“我这次不晓得……还能不能过了这个坎，你却要去那里上班了……”鸟之将亡，其鸣啾啾；人之将死，其言切切。在场的舅舅、姐姐、姐夫、无不为之动容！我内心更是辛酸百感，强忍了眼泪高声劝止她，说我那边安顿好了就接她去住，舅舅也劝慰她，要她为我改善工作单位而高兴才是。我恨恨心，就离开了她，然而，这一别，竟是我们母子的永诀！就是那一个周末，我都做好了次日回家的一切准备，子夜时分，新买的扩机猛烈震动，我惊醒起来，冲出门，喊了一辆车，万分焦急地赶到家中时，姐姐们都在放声悲号，母亲躺在床上，已经辞世，眼睛却一直是睁开的，等待我的回来！
十年了，母亲，我一直切切地想念你，我不能上穷碧落下黄泉，只能在梦中寻找相见，我始终不能原谅我的自私，因为所谓的卑微的前途，就这样辜负了你天高海深的慈爱。今夜，再一次想起你，竟无法控制，又忍不住泪流满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