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睡觉不得安稳,总是从噩梦中惊醒。梦境大抵相同,一条幽径铺满落英坎坎仄仄地延伸向某个地方,我不知道它将延伸至何方,或者是没有尽头的吧,我迷惘地踩着落英似地没意识地走,可是仿佛身后总有一双眼光跟随着我的步伐,我每移动一步,那眼光也就向前一跳跃,而我回头或张望却什么也没有,我开始惧怕,挣扎,一种无法释然而异常深沉的感觉重重地将我包围,然后我就惊醒,摸摸枕巾早已湿了。
我点燃一支烟,试图让思维清晰。
跟随着梦的意象,我开始搜索我所走过的路径,然而没有一条能与之撮合。夜如此的静。入秋后的夜凉得终于有了寒意,我俯身拾起失落在地面的被套,蹬被的恶习我一直未能改掉,他也曾多次嗔怪,我竟也没有思惦着如何刻意去改掉呢。我终于要责怪自己了,责怪自己让远方的他多了牵挂和不安。我便失落起来,脑海里映出他守候于村口的身影,丝丝凉风撩起他的衣袖,他的身子是如此单薄,放佛稍微强悍的风便能把他放倒。我的心为之一抖,记忆竟明镜般清晰起来。那铺满落英的路径不正是我日夜思惦的故乡的小道么?可是竟何故没有尽头呢?
清晰的记忆仿佛一支锋刃的针将我刺痛了。是的,那路已没有尽头,或者说一旦错过,也就不可能再回头的了。我开始要语无伦次地诉说,我要诉说的也就是我一直的心病,我没能让他安心地离去,也给自己留下了遗憾,一生遗憾的代价。
夜如此的静,如此的凉。月亮的光芒涂满了大地,有几声低微的蟋蟀声传来,想必那是它们的私语呢。那个村落的夜何尝又不是这般的静,这般的凉呢?这样的夜里,我会缠这一个人给我讲故事,或者让他为我捕捉几只蝈蝈,他很是乐意地为我做这些事的。我的眼前放佛出现一片草丛,草丛里一束电筒的光亮在晃动。我下意识地掐灭了烟,泪开始流了出来。
他离去了,阴阳两隔。
听说他离去的时候倒是很平静,而也是十分平静地与我的父亲说,他很想见到我。当时我的手机关机,父亲不知拨打过多少次,那头依然是“嘟嘟嘟”的声响,父亲终于摔了电话,责怪起我来。父亲一生好性情,难得发火,我能够料想得到,他此际是何等悲痛。我又何尝不是呢?我终于回来了,面对的却已无法挽回。他的遗体静静地躺在老屋的厅堂中央,仿佛睡着一般。我也权当他是睡着的了,便试图着摇醒他。父亲将我扶开了,“让他睡吧,辛苦一辈子了!”我的泪终于流了出来,一滴滴地滴在他的脸上,我不知道他是否能感应呢。要是他还醒着,他定会为我擦去泪痕,与我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又教我坚强,这些话语也何曾熟悉呢。我抚着他皱褶的脸,是那样冰冷,父亲教我止了手,“他去了,别打扰他呢。”
法师来了,为我们点了圣酒,为他超度一番,接着为他剃头,沐浴,更衣,收拾妥当便要入棺了。我忆起曾承诺给他买一只拐杖,最终没有做到,我要求法师暂停一阵,强忍着泪到集市里买了一只拐杖放进棺里。生前他也只是简单地找一支木棍当拐杖,在天国他终于拥有一只像模像样的拐杖了。
法师为他修了灵位:正直苏华利公之灵位。正直两字用得何其恰当啊,他一生多操劳,五岁丧父,八岁失母,孤零零地靠拾稻穗,摘野果长大。他穷而不失志,与族长要了几分地,种植上庄稼,又养了牛羊,十五岁盖了像模像样的房子,同年娶了媳妇。媳妇十三次怀孕,最终成活两个,媳妇后难产而死,大儿子又因小儿麻痹症而落得残废,二儿子三岁才开口说第一句话,以致他后来常说,“没有什么事能比得上抱孙子高兴的劲儿了”。抗日战争时期,有汉奸送他两支冲锋枪,又赋金十两,他终不为动,后举家逃难,差些被乱枪打死。曾有共产党员藏匿于他屋下,他舍命保护,被打得皮开肉盛也不松口。一生与人为善,与邻里和睦,在送别路上,村里男女老小皆痛哭涕泣。
一个好人,族人都这般说他。
他倒是安稳地去了,可是我呢?常因思忆而悲伤不已,他的笑靥,他讲的故事,他抓的蝈蝈,仿佛就在眼前,却又这般地远。我总是想伸手抓住,却落空了,落寞与无助顿时充盈整个心间,有时压得沉而致于无法呼吸。这便是梦,这般近在眼前,又这般远在天边。
父亲说,不要再想他了,让他好好地在天堂过日子吧,如果他知道你这个样子,他也会过得不开心呢。然而我还是无法停止对他的思念,他总会出现在我的梦靥里,以双殷切的眼光伴着我远行。
我只祈祷他能上了天堂过上好日子,这算是他一生行善的好报吧。
2009.0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