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的祖母，有时不知该如何去讲述她。是的，我来到人世间的那年，她已年近六十，粗硬的白发直直地垂到耳际，一年到头的灰青衣饰,清癯的模样带着几分老年人鲜有的健康，这便是我孩童时最初的印象。如今八十几岁的她，依旧粗硬的白发垂在耳际，步履依旧轻快，永远的灰青衣饰，只是削瘦了许多，脸成了一张干瘪的树皮。而此时的我，已是一个二十四岁涉世多年的青年。
      有关她生平的事情，我所知甚少。虽说我是她众孙中唯一的疼爱，她也极少向我提起，只知她唤曹香英，二十岁时就嫁给祖父，并且在这个矮土胚房中一住就六十多年。当她的儿辈多次请求她与他们同住时，她却说，她住不惯水泥瓦房，自己就像一棵在这里生长几十年树，根已深扎土壤。她喜欢矮屋暗暗的感觉，就像她一生并不光亮的命途。而我，每次走进这间屋子，心中总会升起一股淡淡的温暖的味道，也许是与我孩童时冬天常在它的炉边烤火有关，或许原本就我习惯每次回家，都要上那里坐上一会，若是不去，就像丢失宝贝似的不愉快。而我的祖母，她总会把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时日里村里发生的大小事件讲给我听，每次都这样，就像一门必修的课程。
      我曾在一首诗中用黑屋子来比喻这间矮土房，因为给我的感觉总是幽暗阴潮的，尽管祖母是个爱干净的人，尽管她每天勤拂拭。但它的矮，它村里唯一的土砖房屋，在众多的水泥瓦房中是那么的显得孤独而刺目。而我的祖母，是个永远赶不上时代的人，但对于离黄土咫尺的她来说，似乎没那个必要了。她觉得有必要守着和她共存了几十年的屋子和它散出的气息，每时每刻都要看着它们，呼吸着它们，直到在某天她突然撒手离去。
      祖父的过早离去，使年迈的祖母愈见孤独，但仍未能改变她好动的性情，逢集市必赶，偶尔会到和她年纪相仿的老人家里小坐，拉扯属于他们过去的日子，也谈现在的年轻人思想是如何的怪异。而回到自家中，却是端坐在那条被她擦拭了几十年的乌黑的长木凳上，用手撑着额头，像在沉思，又仿佛是睡着了。她那是寂寞啊，心中有话不知要向谁说，抑或是自己在慢慢地把她想说的话嚼碎咽回心里。而我，似乎是这个家族中她唯一的倾听者，每次回家，她是所有人中最高兴的，她会拉着的手，向我絮絮地讲述着我走后发生的若干事件，说她现在的想法或者是身体疾病的变化。而我，则总是认真是望着她，默默地听她讲完，然后留下几声叹息，或者是淡淡谈谈我对那些事件的看法。
       近些年来，她总是向我抱怨她的儿媳们和她是如何的难以沟通，说生活给她太多的不幸，说她的几个儿子相互猜忌，她的女儿在婆家受人欺负没人替她出头……我无以言对，只有静静倾听，任凭这张时光中斑驳的容颜变幻着它的忧伤和愁苦。
      那个冬日的下午，我和往常一样，坐在她对面的竹椅上，希望她能向我诉说些什么。但是，这一次，她只是看了我一眼，说，明子，你回来了呀，就阖上眼，安静地享受冬日阳光的温暖。阳光慢慢爬上她枯瘦的身躯，越过她干瘪若树皮的脸，最后和她粗硬的白发相溶，背衬着她身后那矮而黑的屋子。整整一个下午，我就这样看着面前被阳光覆盖的祖母，她此刻的模样多像个酣睡的孩子哪。而她头顶的白发在阳光中突然炫得刺眼起来，扎得我的心隐隐作痛，让我急急地想要逃避眼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