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07年进入八月后的一天晚上,父亲他老人家不声不响地和我们永别了。尽管子女儿孙们撕心裂肺地呼喊,可他怎么也听不见了。面容依然是那么平静,那么安详,简直让我们感到他就是在熟睡,是在故意不理睬我们悲痛欲绝的嚎啕。此刻,他让我们彻底感受到了什么是生死离别,什么是阴阳隔世。
在我们村90岁是人们记忆中的最高纪录,父亲只有89岁多一点,这是我们最大的遗憾。
父亲的一生十分坎坷。他八岁就丧父,可想而知,孤儿寡母,单门独姓,在乡下这日子可就难了。大概是在用完了祖上的那点家业之后,父亲选择了流浪。带上祖母到胶东的一家纱厂打工。关于这段日子我们只从父亲的口中知道一些具体的生活细节。就像大染坊的时代背景一样,那时的民族工业是在官僚买办和侵略列强的夹缝中,资本家是靠加倍榨取工人血汗获取利润。父亲从学徒工到挡车工,所付出的辛酸可想而知。也许是年轻气盛,也许是工人特有的那种抗争精神,父亲和几个要好的工友决定离开纱厂。在那种战乱年代,选择生活的道路也会面临生死考验的风险。父亲曾多次给我们讲过他生命旅途的那次转折,他是不信命的,但仍在卦摊上为自己的未来做过一次测字探询。他写的是“穷”字,测字先生的分析是:“穴”乃家,离开家左去右去都只有出力的份儿,还是不离开为好。父亲当然没有相信测字的结果,毅然与几个工友去了关东。
那时的关东正受日本侵略者的蹂躏,当地的百姓都流离失所。他们去的时间又正值秋冬季,寒冷、饥饿、匪患,无时不在把他们推向死亡的边缘。
父亲经常给我们讲他那终生难忘的伤心故事,说得最多的是他那位高密的工友。他还是一个不足20岁的孩子,在一次雪地跋涉之后,他忍不住用火烤了脚,导致双脚溃烂,病死在长白山下。当然坎坷和磨难也让父亲增长了不少见识和意志,他知道了棒槌鸟只有吃了参豆才鸣叫,他知道了怎样做关东高粱米的大碴子、小碴子饭,他知道了在关东冻伤了身子是不能用火烤的……
从关东回到家乡,为生计所迫,他卖过草药,烙过烧饼,直到解放后才定居下来。凭着两年私塾和在外学到的一点文化,它被推举为初级社会计,高级社会计,直到文革前还是生产队会计。
那会计最忙的活儿是造预、决分方案。那方案是将各户的劳动工值与物质分配折价对应求得差价,作为每一年度的货币兑现。账目需要的是绝对正确,那时的计算工具得靠算盘,据说父亲曾为一分钱误差而熬三个夜工。惹得乡亲们编出顺口溜:老郇老郇,赶几儿分钱?分钱做啥?分钱买盐。即使这样,父亲也不放过那一分钱误差。那份公正,那份慎重,那份对社员的负责使父亲不敢有半点疏忽。所以父亲为集体办过十几年账目,没出过什么差错,我们家也没沾过集体一点儿便宜,即使文革群众也没提出过多少意见。
父亲没什么嗜好,不喝酒,不喝茶,二十几年前就把烟戒掉了。他眼神好,喜欢看书,也爱侍弄一些花草,不过也不特钟爱哪一种。他摆弄着一颗老粗的金枣树,要说最喜欢的是看晚辈们抢摘树上的枣。父亲吃起饭来更不讲究,粗茶淡饭最好,榆树叶小豆腐,炒南瓜,煮豆角,雨后草窝里的黑娥儿做的鸡蛋汤。
可以说父亲的一生是坎坷的一生,是操劳的一生,是辛苦的一生。与所有的父亲一样,他也是那拉车的牛,也是那登天的梯,与父亲相比,我们这些做子女的倒显得实在无所作为。想想这些,让我觉得更加愧对他老人家的期盼。
今年清明节,父亲已离开我们快两年了。那天,我们相约来到父亲的坟前。面对一抔黄土,两个世界,不由你不流泪,不感伤。
父亲在临走的岁月里,常念叨着古人的诗句:纸灰化作白蝴蝶,鲜血染成红杜鹃。日没狐狸眠坟上,夜归儿女笑灯前。是啊,人类无法抗拒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死去的安心休息,活着的好好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