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行六,众多的堂哥堂姐、表哥表弟都称他为六叔、六舅。而称呼父亲为“三叔”的,则是琵琶李村李大爷的几个子女和村上的那帮孩子。
记得随父亲从城里搬到生资公司的家属院后,李大爷来家里的次数就多了起来,因为进城赶集、办事总是要路过我们家的。李大爷大号叫李师西,是一位牲口经纪,经常要到集上帮人买卖牲口,从中赚些中介费来添补家用。那时菏泽城里有“赶会”的习俗,逢农历带“五”和“十”的日子,方圆几十里的人们纷纷涌进城里,各种买和卖的汇集到一起,很是热闹。李大爷自然不会错过这大显身手的机会,早早地便骑着车子从乡下赶过来,路过家属院时便拐到家里,离老远就“中希、中希”地喊着父亲的名字,把车上驮着的红薯、花生、玉米或者是成熟了的杏、桃、柿子之类的倒在厨房里,也不落座,站着和父亲说上几句话便匆匆去赶会了。父亲对李大爷很是尊敬,“大哥、大哥”地叫着,并叮嘱李大爷赶完会到家里吃饭。李大爷很干脆,也很随和,除了在集上和几个同是经纪的老弟兄一起喝上几杯,一般都会到家里来吃饭的。每当这时,父亲总是很高兴地嘱咐母亲买些肉回来,做上几个好菜,从箱子里拿出一瓶好酒,让李大爷吃好喝好。李大爷好酒,而父亲是不喝酒的,所以李大爷总是自斟自饮,父亲只在旁边陪着说话。他们之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每次吃饭总要两三个小时。李大爷烟瘾也很大,一棵接一棵地抽,人也不停地咳嗽。父亲虽然劝他要少抽一些,可临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往他兜里塞上两包,有时还会给他带上两瓶好酒。李大爷嘿嘿笑着,也不推辞,晃悠着推着车子往外走。父亲总是在旁边跟着,一直把李大爷送到马路上,看着他骑车走远才折回家来。
大约过了两、三年,我已经读高中了,家里忽然来了一位小青年,离老远就直着嗓子喊“三叔”。父亲急忙走出去,乐呵呵地牵着那年轻人的手回到屋里,向我介绍说,这就是你李大爷家的大儿子,并让我称他为大哥。大哥则嘿嘿笑着,直着嗓子喊我“大兄弟”,那耿直、憨厚的神态,与李大爷如出一辙。父亲留大哥吃饭,其间不停地给他夹菜,并嘘寒问暖、问这问那的,其关切之情如同己出。而我却一直在寻思:父亲行六呀,怎么又成了“三叔”呢?后来问父亲,父亲只是呵呵笑着,也不作答。后来,到家里喊三叔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除了李大爷家的几个孩子,还有村里的一些年轻人,有时连父亲也不认得。但无论认识还是不认识,只要是喊三叔的,父亲马上会笑意盈盈,其慈爱、舔犊之情溢于言表。
那个时候已分田到户,李大爷家也和其他农民一样,种田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开始注重科学种田,并舍得向庄稼地里投资了。只是农业生产资料也和生活资料一样相对匮乏,化肥、农药都是按计划层层供应的。价格实行了“双轨制”,计划内和计划外的价格相差悬殊,供不应求的矛盾十分突出。父亲那时正好管着化肥,所以每当农村用肥季节,父亲总是会想办法挤出一些指标给李大爷留着,让李大爷或者他的孩子们拿走,到基层供销社兑现出化肥来。所以李大爷家每年都会因此而节省一部分开支,同时也因为能满足需要,田地里化肥用得足,李大爷家的收成自然要好一些。
1986年9月的一天,李大爷溘然长逝。前来报丧的是李大爷邻家的一个孩子,喊出的“三叔”声音有些嘶哑。当时我们家正准备吃午饭,听到这一消息,父亲竟楞了一阵子没能说出话来。待问明情况,将来人送走,父亲再也吃不下了,独自坐在那里默思起来,十分沉痛、惋惜的样子。李大爷出殡那天,父亲前往送别。父亲不会作揖,也不会行礼,进得李大爷家的院子,看到灵棚下供桌上李大爷的遗像,父亲疾走几步,双膝“扑通”一下跪在了供桌前,一声“大哥”如泣如诉,催人泪下,浑身也随之颤抖。执事的好一阵子才将父亲搀扶起来,把他让进了客棚。几个孝子披麻戴孝前来谢过父亲,喊着三叔、红着眼睛向父亲哭诉着李大爷去世的经过,父亲禁不住又是一声哀叹,眼泪复又潸然而落下......
送走了李大爷,父亲好些日子都闷闷不乐的,心中的痛似挥之不去。在我的一再追问下,父亲才终于向我讲述了他与李大爷莫逆之交、患难与共的故事——
父亲出生在一个旧军人家庭,爷爷追随冯玉祥将军多年,最终成为将军属下的一位师长,那时在菏泽城里也算是风云人物了。显赫的家庭背景,使得我的五位伯伯、七位姑姑都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到父亲时,虽然家境已开始没落,但父亲还是读到了高小毕业,这在当时已经算是高学历了。父亲十七岁参加工作,那是解放后的第二年。由于父亲文化水平高,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还能拉二胡、吹口琴,人也本分、厚道,所以十八岁时便被提拔为基层供销社的人秘股长。若非命运多桀、世事难料,以父亲的才华和人品,应该是前途无量的,可偏偏应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因为父亲的旧军阀家庭背景,“反右”时因出言不慎而被划成了右派,下放农村进行劳动改造。下放的那个村子就是琵琶李村。进得村子,父亲便被大队革委会主任安排住进了身红根正的李大爷家,由李大爷对父亲进行监督改造。而耿直、善良的李大爷并没有把父亲当成“阶级敌人”来看待,同吃同住同劳动,处处关照、呵护着这位城里来的“右派”分子。在一起处得久了,父亲和李大爷一家渐渐地建立起深厚的阶级感情。李大爷弟兄两个,其二弟比父亲略长几岁,所以李大爷就把父亲称作“三弟”,而李大爷家的子女和街坊邻居的孩子们就很自然地称父亲为“三叔”了。
刮“共产”风时,父亲正在琵琶李村,也和李大爷一家及全国人民一道过上了“共产主义”生活,吃食堂,吃大锅饭,吃白面馒头。人们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生活搞晕了,天真地以为从此可以“衣食无忧、天下太平”了,吃剩下而被丢弃的馒头随处可见。勤俭惯了的李大爷最见不得这种对粮食的糟践,便摇头叹息着将别人的剩馒头一一收起来带回家去。可家里又没有畜禽可养,因为那是要被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所以李大爷和李大娘只好把剩馒头晒干、晾透,用布袋装起来放在灶房里。可正是这些剩馒头,却恰恰救了李大爷一家人的命,这其中就包括父亲的命。
“共产”风刮过,接着便是三年的自然灾害。天灾和人祸,一下子又把人们退回到食不裹腹的现实中来,家无余米,库无存粮,公共食堂里的白面馒头早已不见了踪影。树皮、树叶,青苗、野菜,全都成了充饥之物,春天万物复苏的景象被饥饿的人们一扫而光,不亚于闹了一场蝗灾。而李大爷家那些风干的馒头则有了用武之地,和着野菜度过了灾年,而父亲也幸运地躲过了一劫。所以父亲说是李大爷一家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于是我恍然理解了父亲与李大爷情同手足的真情实感了。后来听李大爷的外孙、也是我的同学高文立讲,李大爷去世时非常平静,没有什么痛苦,脸色也十分红润。按照佛家的说法,这应该是李大爷一生善良、勤俭修来的正果,该是圆寂了吧。
父亲于1999年10月去世,没能听到新世纪敲响的钟声。与父亲辞别那天,琵琶李村来了许多人,呼啦啦在灵棚前跪倒一片,声声“三叔”悲悲戚戚、情真意切,直喊得众多亲朋在感到诧异的同时,脸上又多了新的泪痕......
父亲走了,把“三叔”的称呼也带走了,连同那场生死与共、情同手足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