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一个深秋的傍晚,铅灰色的天空下着清冷的小雨,呼啸的北风扫尽了世间最后一丝暖意。我急匆匆地从村中的小学校跑回家,刚进大门就听见奶奶住的正屋中传出压抑的哭声。我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看见父亲和几个亲戚站在土炕前,奶奶盘腿坐在炕上,母亲跪在奶奶身后轻轻拍打着奶奶的后背。奶奶不停地“呵呵呵”笑着,我知道奶奶的病又犯了。满脸泪水的父亲走过来,把我拉到奶奶眼前,哽咽着说:“妈,您看看,您的孙子回来了,您…”。父亲说不下去了。奶奶表情怪异地“呵呵”笑着,已经说不出话了。我呆呆地看着奶奶,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了极大的恐惧,飞也似的逃出了门,跑到了邻居家。不久,家中传来了放声大哭,奶奶去了。
此后的二十多年间,自责与内疚像一条蛇一样,一直盘踞在我的心里,时时咬噬着我的心灵。奶奶临终时的眼神经常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我从中看到了无奈、悲哀、对这个世界的留恋,而更多的是对我的疼爱。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而我在最后时刻竟没有留下来陪伴奶奶,让她老人家临走时还留下了巨大的缺憾。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就会阵阵巨痛。奶奶的在天之灵不知能不能原谅您的孙子,您一定会原谅的,因为您是那么的疼我、爱我。可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并将为此负痛终生。
爷爷很早就去世了,奶奶含辛茹苦把父亲拉扯大以后,自己的身体就垮了。后来父亲在城里当合同工,一个月才回来一次,而那微薄的工资还不够家里的口粮钱。母亲除了照管我外,还有家里的一大摊子事:养猪、喂鸡、做饭等,整天忙得团团转。年迈体弱的奶奶每天都去上工,下工后还要打猪草、捡柴火等,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尽管这样,家里还是入不敷出,有时买油盐酱醋的钱都没有,只能用鸡蛋换。母亲把鸡蛋看管得很严,平时我一个都吃不到。可母亲对奶奶不吝惜,每天早晨都煮一个香喷喷的鸡蛋给奶奶送过去。奶奶舍不得吃,每次都是趁母亲不在的时候把鸡蛋给我吃。
虽然母亲精打细算,奶奶辛苦劳作,可日子还是过得很艰难。父亲要到城里上班的时候,没有一件能穿得出去的衣服。奶奶扯了几尺白布,用染料把布染成蓝色,给父亲做了一套衣服。这套衣服就是我们全家唯一象样的衣服了。那时穿的衣服和鞋子都是自己做,奶奶和母亲每天从早忙到晚,夜里在煤油灯下纳鞋底和补衣服就算是休息了。我小时特别淘气,经常蹬高爬低的,衣服不是这里破个洞,就是那里扯一条子,几乎每天都需要补。一天晚上,奶奶在灯下给我补衣服,我靠在奶奶身边听奶奶讲故事。奶奶补好后试着抻了抻,那块补丁“哧啦”一声撕裂了。奶奶又从炕柜里找出一条破裤子剪下一块儿做补丁,补好后一抻又“哧啦”一声撕裂了。奶奶连着补了几次,可每次都是这样。最后奶奶一把搂住我,流着泪轻抚着我的头说:“咱们家怎么就这么穷,连块好补丁都没有,真苦了孩子了。”母亲忙说:“妈,您别难过,我再找找。”母亲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一块看起来结实点的布,奶奶拿过补好后,稍微抻了抻,那块补丁又“哧啦”一声撕裂了。奶奶拿着衣服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我和母亲吓坏了,看见奶奶挂着泪的脸上分明是在笑,可眼中却是无限的悲哀。自此奶奶落下了病根,一遇到不顺心的事就笑个不停。有一句话“贫贱之家百事哀”,因此奶奶的怪病越来越重了,身体也越来越差。
父亲三番五次求奶奶去医院看病,奶奶说什么也不肯。奶奶对父亲说:“我这毛病不疼不痒的,不碍事,省下点钱给孩子过年添件新衣裳吧!”
奶奶去了,没有看到现在的日子越来越好了,祖传的土坯房换成青砖大瓦房了,您疼爱的孩子们再也不为吃穿发愁了。亲爱的奶奶去了,带着悲哀和无奈永远地去了,没有看到现在的一切。可我相信,奶奶的在天之灵看到了,她正在开心的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