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母亲的命运,真是惨怛于心,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母亲小时侯很命苦,几乎丢了性命。
听大人们讲,母亲出生在河南省鄢陵县城东一个叫韭菜园的小村子里,还有一个长她五岁的哥哥。母亲出生后没多久的那年秋季,黄河发了大水,大约是1944年前后。(1938年6月,日军占领开封,国民党军队为阻止日军进攻郑州,在郑州花园口炸开了黄河大堤,黄河连年决口,直到解放初期,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才修复了黄河大堤)。滔滔黄河水一下子倾泻数百里,被淹的人们四处逃难。姥爷不幸被黄河水冲走。幸存下来的姥姥抱着母亲领着舅舅四处逃难要饭。不久,在尉氏县的一个边远的村子落了户,我有了一个新姥爷。母亲那时大约有几个多月大,偏偏这时候又染上了黄毒疮,浑身烂了个透,散发出的异味老远都能闻到,也无形中给这个刚组合不久的家庭抹上了一层阴影。当时的卫生条件很差,姥爷家的日子也紧巴巴的,根本没有钱给母亲看病,姥姥总是往母亲身上胡乱涂些香烟灰来“医治”。可怜母亲年龄幼小,加上身上有毒疮,瘦得是皮包骨头,身体很虚弱,连哭的声音都很弱。村里人议论母亲十有八九活不成,姥姥时常抱着母亲暗自流泪。终于在一天夜里,狠心的姥爷趁姥姥睡着时,抱起母亲就往外走,因怕姥姥四处寻找,便沿村子正西方向整整走了六七里路,将母亲扔到荒野地里才回去。
那个年月,种庄稼也打不了多少粮食,农民们不知道什么是化肥,往庄稼地里施肥全靠树叶、牲畜粪便等。为了积肥多打粮食,农村里的大多数老大爷是凌晨三、四点钟就起床,背个篮子、拿个小铁叉,沿村子周围拾粪捡树叶。母亲被扔掉的那天凌晨,微弱的哭声引来了一位早起的老者,老人是我现今姥爷的大哥,正是他跑回去叫姥爷、姥姥将我母亲抱了回家。当时姥爷、姥姥已三十多岁还没有生养儿女,对母亲没有一丝嫌弃之意,四处奔波为母亲求医问药。工夫不负有心人,也算母亲命大,后来在姥姥的娘家——双洎河畔南席镇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一位老中医用偏方为母亲调配疮药,又在姥爷、姥姥的精心呵护下,母亲身上的疮伤奇迹般地好了。至今,母亲身上还有儿时遗留下来的疤痕印记。
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母亲这辈子几乎没有生过大病。如今,母亲在田地里干活儿,比我们姐弟几个还能干,可真是苦了我的母亲啊!
现今,母亲已有两个娘家。因为母亲的生母找到了我们家,说起来这里面还有一段曲折的故事,并且有些神话色彩,似真亦真。
我十岁那年,那是一个夏天,天气好像不是那么炎热。下午我放学回家,老远就看到家门口三、五成群的邻人在议论着什么,我还以为家里出了啥大事儿,急忙往家奔。原来家里来了很多陌生客人,院子里停放着五、六辆自行车,堂屋(农村家里招待客人的地方)坐满了人,桌子上放满了许多礼品,客人们拿着扇子摇晃着、谈笑着。我惧怕生人没敢进屋,把书包往院子里随手一丢,就和小伙伴儿们出去玩去了。
在伙伴家玩儿时,伙伴儿的奶奶跟我说:“孩儿啊!你妈小时侯是你现在的姥姥捡来的,今儿个,你的亲姥姥来认你妈来了,知道不知道哇?”
我说不知道,也没有太多理会。
那天我和伙伴儿们一直玩儿到天黑透了才回家,屋里亮着煤油灯(那时侯村里还没有通电线),母亲的眼睛有些红肿,奶奶和姥姥在劝慰着母亲,小妹妹伏在母亲胸前,不时伸出小手给母亲擦泪。客人们早已走了,整个屋子里飘满了点心食品溢出的油香味。
后来渐渐知道,母亲小时侯大约两三个月时,因为身上长了满身毒疮,又不是姥爷亲生,心狠的姥爷将母亲扔掉后骗姥姥说:“小妮儿送了人。”
姥姥不信也不依,哭吵着向他要人。
心狠的姥爷不耐烦地打发姥姥:“扔到咱村儿南地了,去吧、去吧,去抱回来吧,烦死人了!”
姥姥将信将疑地提着马灯(能防风雨的煤油灯,马车拉货或骑马夜行时能挂在马身上)哭着去南地找去了,当然是一无所获,回来时天已经亮了。心狠的姥爷早已不知去向,几天后才回来,也不搭理姥姥。姥姥以为母亲肯定不在人世了,整日以泪洗面,事情也就漫漫过去了。
姥姥自我母亲丢失后,又生养过五个儿女,两个男儿三个女儿,只成人三个(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心狠的姥爷是个重男轻女的人,又因为粮食不够吃,硬是又扔掉了两个女儿,都是刚出生不久的。姥姥不幸又失去两个女儿后,精神上受到了很大刺激,时常头痛害心病儿,经常到六里外的坛婆(旧时以装神弄鬼来惑众骗钱的女人,这坛婆是个中年妇女,四十余岁)家里去拜神,以寄托对几个女儿的哀思,安抚自己受伤的心灵。那年代的人都很迷信,有了病也不去看医生,而是请坛婆来下神。那坛婆多少也懂点儿医,胡乱跳跳神,拿一个拇指大的药丸,倒也医好了许多病,一时香火很旺。
有一年清明节期间,姥姥又去坛婆那里跪拜。不知道是姥姥的虔心感动了上苍显灵,还是坛婆来了灵感胡诌,坛婆突然对来拜神的姥姥说:“你的诚心感动了大仙爷,大仙爷让我告诉你,你男人扔你三个闺女,你还有一个闺女活着。”
就此打住了话。
姥姥听到神的显灵,并且是这么好的消息后,高兴得差点儿晕了过去,迫不及待地回家置买大礼条(祭神用的半扇猪肉)、封红包儿,往坛婆家里送。姥姥的二儿子我的二舅,是转业军人,在公社(乡政府)里当武装部长,家中比较宽裕。二舅虽是党员不迷信,但是个孝子,知道姥姥常年头痛、害心病的事儿,对姥姥拜神的事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
坛婆收下礼焚香叩拜后,一本正经地对姥姥说:“大仙爷说,你女儿就在正西方向,方圆十五里,你去找吧。”(坛婆为此还让二舅的大儿子认她叫干妈)
姥姥的家人、街坊都不置可否,甚至年轻一点儿的人都说坛婆是骗人钱财的,不可信。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但深信不疑的姥姥宁可信其有,就往正西方向,向亲戚的亲戚的亲戚、亲戚询问打听。
你还别说,奇迹出现了,还不到一个月的工夫,竟然打听到了我家。巧的是,小时侯和我母亲一起长大的刘翠梅,嫁到了姥姥家的村子里,是她向姥姥提供了我西边姥姥家和母亲非常重要的情况。听得姥姥又是哭又是乐,狠不得立时就见到我母亲。于是,一场别开生面的相认开始了。
认亲的过程当中,颇费周折。经亲友多次牵头,两位姥姥互相谈话,说当年母亲的穿戴和身体状况,无不对照,两位姥姥抱头痛哭,许久才平静下来。母亲却不肯相认,毕竟是三十多年了,突然来了个亲娘,更清楚了她的身世,心里充满了怨恨,使相认一时陷入了僵局。西边姥姥、亲戚、亲友多方面做母亲的工作,大约过了有一星期,母亲才勉强与姥姥相认。
听母亲讲,当年西边好心肠的姥姥,为养活母亲也很不容易,常常是吃上顿没下顿的,把省下的口粮让母亲吃,自己却吃红薯干、树叶甚至是榆树皮,还千方百计地寻找偏方,为母亲治毒疮。姥姥也很迷信,经常烧香拜神祈祷。也许是姥姥的慈善心肠感动了上苍,也许是母亲的生命力顽强,母亲身上的烂疮,在三个月后居然蜕了一层皮好了。在母亲十二岁那年,姥姥生下了舅舅。姥爷、姥姥晚年得子,心中那个乐呀,无法形容。村里的人都说好心有好报,老天爷有眼、观音菩萨送子。如今这个故事,上岁数的人时常还会提起。
知道了母亲的身世以后,我们姐弟几人更加孝敬父母了,特别是我们自己有了孩子后,深深地体会到养儿方知报母恩这话的道理,对母亲的养育恩情永远也报答不完。母亲对我西边的姥姥很孝顺,比亲娘还要亲,总是隔三差五地去看望姥姥。我们姐弟几个对姥姥也有着深厚的感情,时常让我们想起小时候姥姥有好吃的东西,自己舍不得吃,给我们留着,以至有些点心都放坏了。我们平日里回家、逢年过节都忘不了去看望姥姥,祝福他老人家健康长寿。
我嫡亲的姥姥早十余年前已去世,我西边的姥姥也于2006年春去世,享年90余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