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秋初，我的奶奶匆匆诀别了人世，撇下了吵她爱她半个世纪的爷爷。从此，老屋里只有奶奶遗像前那飘不尽的祭香，还有祭香缭绕中爷爷那矮小弯驼的背影……

奶奶出身于北戴河某村庄的一个富户大家，五十年代初，家庭被“革命”，她只身流亡到吉林市，靠老乡帮忙成为一名食品厂工人。

爷爷出身贫雇农，青年时期参加了人民解放军，后来又赴朝作战，复员到食品厂当了一位人事干部。经“大媒”牵线，他们相处了：奶奶虽不满意爷爷的“矮个子”，却看中了他有些文化；爷爷虽嫌奶奶“家庭出身坏”，却很如意奶奶俊俏的容貌。就这样：“富小姐”嫁给了一个“贫雇农”；“矮爷爷”娶回了一个“高奶奶”。

不般配的婚姻，生活的节奏很匮乏“和谐”。

奶奶有“富小姐”的个性；爷爷有“老军人”的倔强。于是老屋里经常发起“战争”，几年下来，统揽家庭财政的大权历史地落在了奶奶的手里。“男子汉”的爷爷心里虽十分不服气，嘴上却也只好甘拜下峰。

奶奶受过良宅家训的教育，爱洁净，做事利落；爷爷遭遇穷乡野夫的熏陶，喜拖踏，行动迟缓。于是他们很少和谐地做好一件事。往往是以奶奶的责怨夹杂着爷爷的怒骂渐趋平静。

奶奶主张勤俭持家，教育子孙严格有加；爷爷力求营养膳食，袒护宽容子孙。爷爷往往因奶奶买回一捆“滥韭菜”而发火；奶奶常常因爷爷偷给子孙“零用钱”而吵闹。记得在我5岁那年的一个夏天，我不懂事地向爷爷索要零用钱，兜里空空的爷爷只好偷偷地拿了奶奶枕头底下5元钱，被奶奶发现了。她严厉地质问我：你手里的钱从哪来的？爷爷插嘴说：“怎么的？我给的。”奶奶就指爷爷大声说：“你想把他惯坏呀！”爷爷也指着奶奶怒吼着：“轮不到你管，一边去！”奶奶生气了，随手拾起地板上的一只拖鞋朝比自己矮半头的爷爷的秃顶拍打着；爷爷也轮起拳头向与自己头部齐平的奶奶的胸口捶捣着。我十分害怕地坐在床沿上大哭起来，他们才不情愿地“停战”，一起上前哄劝我。

岁月磨练的婚姻，天空有时也会布满“温情”。

奶奶身体健壮，勤劳能干。工作岗位上，连年当选模范，家务劳作中更是独当全面。共同生活的几十年，爷爷从不劈柴、洗衣、煮饭。晚年身患严重“肌无力”，甚至连一盆水也端不起，还支撑着为爷爷煮饭、织衣。爷爷矮胖体虚，好胜心细。单位里晚归早去，家庭中承担子女教育，晚年染上了“冠心病”，还不停地帮助奶奶打扫卫生，给奶奶按摩捶背，请医治病。

一次奶奶重症突发，倒在厕所里，八十高龄的爷爷拖着奶奶丧失知觉的躯体硬把她拉进内屋里，喂水吃药，擦洗弄脏的内衣，累得爷爷气喘嘘嘘，汗珠漓漓……

多少次爷爷户外散步，黄昏迟归，奶奶总是倚在门框呆望窗外，叨念着：“真急人哪，这人哪儿去了？”直到爷爷蹒跚的身影出现，她才放心地躺在病床上。

就在奶奶临终的前三天，屋里再次发生争吵。老俩口买了一块石英钟，奶奶说挂在南墙窗户上，早晨抬眼就看点；爷爷说挂在北面门框上，出门抬头多方便。爷爷执意挂门上，奶奶硬要挂窗上，气得爷爷对着奶奶大声骂：“你快点死吧，遗像我都给你准备好了！”这一句话如霹雳，震昏了奶奶，将她骂住了院。医院病床前，爷爷握着刚苏醒的奶奶的手，呜咽着说：“淑贤哪，我是老糊涂，我对不住你呀。”奶奶紧闭双眼，默默无语……。第二天，奶奶再次从昏迷中苏醒，爷爷紧紧握着她的手，哭泣着说：“淑贤哪，我欠你的债呀，你恨不恨我呀？”奶奶不情愿地摇摇头，低语着：“我恨你干啥？……”第三天奶奶昏迷苏醒后，吃力地睁开眼睛寻找爷爷的身影，失望地对着我的伯父，翕动的唇缝中挤出最后一句话：“把你爸接……接到你……你家里去吧……”

，也许是奶奶怕伤害爷爷那颗脆弱的心，就在爷爷离开奶奶回家休息的片刻里，奶奶不舍地辞谢了人间……

也许是爷爷怕再次伤害奶奶那颗受伤的心，就在亲人们刚给奶奶穿好寿衣的那一瞬，爷爷才急速来到了病床前……

爷爷抚摸着奶奶未寒的遗体，捶胸嚎哭，手里的拐杖猛力地捣着地面：“老婆子，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呀！老婆子呦﹗死去元知万事空啊﹗……”

奶奶的遗体被装进寿袋里，“嗤啦”一声，拉链仿佛是阴阳界的一道无形高墙，封杀了奶奶生命的74载岁月， 奶奶就这样驾鹤归西了……

灵车缓缓起动了，爷爷一脸抽搐了……，灵车渐渐移去了，爷爷两腿颤抖了……，灵车加速远去了，爷爷悲痛地昏蹶了……

夏雨冬雪，朱雀山睡佛公墓里，通往奶奶墓碑的台阶上，不知叠印了这位老人多少蹒跚的足迹；奶奶的墓碑上，不知洒满了这位老人多少思念的泪痕。

奶奶周年祭日的那一天，公墓已染上了初秋的悲凉，凄厉的秋雨飘洗着奶奶的墓碑，爷爷随全家人来到奶奶的墓碑前，他亲手插上了奶奶生前喜爱的鲜花，摆满了奶奶生前愿吃的水果食品，双手拄杖，鞠躬默哀，仰天涕零：淑贤哪，你在这儿冷不冷呀，你最亲的人都来看你了。你在这孤单吗……？你要等着我呀，不管你走到天涯海角，我都要去找你呀！……

这精典的祭举折射着人类美伦美焕的挚爱，草木泣泪……

这沧桑的咽语荡漾着峡谷绿野白云的情怀，山石动容……

今朝春来，我的爷爷又悄悄地诀别了凡间，舍下了累他思他整个生命的子孙。

老屋依存，没有了奶奶遗像前那飘不尽的祭香，没有了祭香缭绕里爷爷那矮小弯驼的背影……

那飘逝的祭香呦，缕缕兮传语﹗

那弯驼的背影啊，款款兮送情﹗

天涯海角，一轮满月已升起……

 

 

2009年4月4日

翘宇祭文祖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