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远血案被害人丈夫:
等赔偿的日子像是在乞讨
经过家门口的小卖铺,佩佩(化名)会拉住金中庆,“妈妈以前常买泡泡糖给我吃”。
金中庆模糊地应着,“哦”。
最近,佩佩频繁地回忆起和妈妈吴硕艳生活的细节。
招远是山东半岛北部的小城,市区不大,在城里散步时,佩佩会在某个角落停下来,“妈妈带我来过这儿”。
金中庆有意带儿子绕开市区最繁华的地段:金都百货。
2014年5月28日晚9时,金都百货的麦当劳餐厅里,吴硕艳被张立冬、张帆、吕迎春等六个“全能神”邪教教徒打死。
2014年,他们被迫去面对一场灾难。
我们称之为云南暴恐、马航失联、招远血案等等。
他们的灾难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做失去。
我们记得他们当时在得知消息时那一瞬间的绝望和恐惧。平滑的日常生活卡在了一个死结上。
他或者她不在了。爱人消失了。
再大的事件也会离开公众视野,淡漠成时间的标志符号。
遗忘却从未在他们身上发生。
一年了,他们独自吞咽,记忆里的细枝末节被捶打成永不磨灭的印记。
金中庆再未踏入那家麦当劳。他怀念那个下嫁给他的善良妻子。生活陷入困顿,支撑他的是儿子的三个愿望。
在一个狭小的寄存处,云南保安祖朝文迎面挡住恐怖分子的长刀,救了19名旅客。一只手有残疾的妻子刘春香,在一个山村里想他。一辈子再也遇不到这么好的人。
被当成野猪射杀的农妇,丈夫董海云记得她穿得五颜六色去采茶的样子。打算好的两个人的晚年生活,变成了一个人喝着米酒的怀念。
在马航中失联的丈夫和妻子们建了一个配偶群。即使在这等待中时隐时现人性的弱点,但各自有各自的坚信。
跑掉的越南新娘,带走的是幸福生活的梦想。袁新强还在等着他的新娘回来。“把最好的给了她”,回来是最好的结局。
还有,那个在冰冷的冬天抱着去世的老伴不肯撒手的何德林。说起来都是絮絮叨叨的小事,却也是一辈子。他要把日子好好过下去“我得好好活,她才放心”。
这个专题记录下这一切。
记录这丧失之痛,这痛后的活着,以及消失的爱人留给他们的勇气和希望之光。
敏感词
吴硕艳是为我们死的
有人曾把鲜花摆在餐厅外的角落。也有人给他微博上留言,想跟那些人“干一架”,给山东男人正名。
麦当劳门上贴着“暂停营业”,门前那小丑模样的塑像,半年冷落后已经掉漆,灰尘铺在笑容上。
金都百货是当地最繁华的商场,一层的麦当劳却成了最冷清的地方。
2015年1月7日12时,逛街的人右转出门,快经过麦当劳门口时,多数会刻意走下台阶,从下面的停车场绕行。问起麦当劳里的惨案,他们都知道,却不愿多说。
这似乎成了一个城市的隐痛。
人流如织的麦当劳里却无人施以援手。在最开始的时间,网民讨伐招远人懦弱。招远的论坛里,充斥了外地人和本地人愤怒对骂的帖子。
曾有目击者表示愿意作证。当行凶者被证实是邪教“全能神教”的信徒,他们又后退了。去年8月案件开庭前,金中庆和舅舅四处寻找之前发帖说要站出来作证的目击者,没有人愿意。
后来公诉人当庭宣读了很多实名证人的证词,但最终,这是一场没有目击者出庭的庭审。
庭审中,张立冬说了一句“我不怕法律,我只相信神”。
惊诧、同情、恐惧,很多市民形容看电视后的感受。一位出租车司机说,麦当劳和全能神,是招远的“敏感词”。
金中庆的一个邻居回忆,案件宣判后,他曾在街上偶遇金中庆,本想安慰几句,但想到在大街上打招呼可能会被教徒们看到,又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他放弃了。
金中庆看上去不怕。
一家中央级电视台曾曝光了金中庆的正面照。亲友纷纷抗议,他却说,“让他们来,我正好报仇”。
他也会有担心,如果有一天被报复怎么办?金中庆曾向政府部门打听,能否给儿子换个名字。
但他也能感受到一些温情。
有人曾把鲜花摆在餐厅外的角落。也有人给他微博上留言,想跟那些人“干一架”,给山东男人正名。一个市民在网上说,吴硕艳是为我们死的,不然还不知道他们会祸害多少人。
噩梦
开灯才能入睡的孩子
睡着后,只要门口窗外有一点声响,7岁的佩佩都会起身摇醒金中庆,“爸爸,你快去看看是不是有坏人”。
直到庭审,金中庆才被迫看到那段时长2分56秒的网络视频。
妻子吴硕艳被六个人围在中间,光头男子张立冬跳起来用脚猛踩她的头部,铝制拖把的头都被打断了。
家人始终拒绝观看。几天前,邻居家不懂事的孩子拿出手机,放出了这段视频,吴硕艳的母亲李淑欣才第一次看到。
捧着手机,李淑欣泣不成声,眼花加上手机视频像素低,她看不清躺在地上的女儿,只看到了满地的血。
“图片、颜色都不清楚,我找不到女儿。”
这是女儿吴硕艳留给母亲最后的影像。
那一幕成了无止境的噩梦。很多个夜里,金中庆只要闭上眼,脑海里全是妻子被人殴打的景象,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挣扎,一样的无能为力。
即使偶尔睡着,只要中间醒来,他就再也睡不着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因果因果,如果有原因,吵架或者有仇,我都能想通,可没有原因没有理由的就被打死了,我不明白。”
他调暗了人生观,“我现在发现,生活都是艰难的,所有人都有不幸,没有因果,不管怎么样,都会有不幸”。
精神压力太大,金中庆患上了耳元性眩晕症。情绪激动时,会突然觉得天旋地转。
7岁的儿子佩佩是金中庆的精神支柱,为了儿子,他强撑住自己。然而,最近佩佩也让人担心起来。
大家都拦着佩佩接触残忍的真相,只告诉他,“妈妈遇到坏人被打死了”。
让佩佩害怕的不是死亡,那对他来说还太模糊。晚上入睡前,佩佩都要求金中庆把灯打开,“怕有坏人。”
睡着后,只要门口窗外有一点声响,佩佩都会突然起身,摇醒金中庆,“爸爸,你快去看看是不是有坏人”。
死亡和坏人,带给这个大家庭每个成员难熬的夜晚。
半年来,李淑欣和老伴儿都没睡好过。李淑欣的客厅里,还挂着吴硕艳和金中庆的结婚照片。农村的习俗,人死了,照片应该拿下来,李淑欣死活不让,她说要多看看二女儿。
农村的夜晚太安静,让她觉得害怕,只能把电视打开。盯着屏幕,70多岁的李淑欣常常睁眼到凌晨三四点。
直到现在,老人的眼圈周围都是红肿的。她流泪时不会出声,总是过好久才用手背抹上一把,家里没人记得给她递纸或毛巾,似乎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