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帝曹丕曾说:“盖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他把写文章看作是像治理国家一样,可以流传后世而不朽的盛大事业。这种说法,过于强调文章的政治功能。清代文学家张潮在《幽梦影》中说:“文章乃案头之山水,山水乃地上之文章。”这种观点就显得文气十足,诗意盎然。我常想,静坐书房时,在文字中能感受到造化神秀、自然玄妙的人,一定是达到了至高的读书境界;游历天下时,在自然山水中能体会到文字描述的神韵,一定是实现了精神的共鸣。
自古人们便提倡“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通过读书提升内在修养,通过行路积累外在经验。汉代史学家司马迁二十岁时便开始游历天下,遍访河山,搜集逸闻古事,网罗放佚旧闻,为他后来编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史记》奠定坚实的基础;南朝谢灵运喜爱周游,他将眼前山水注入胸中又流于笔端,用诗文展现“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的自信;唐朝诗人李白二十五岁“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登历名山大川,结交豪侠隐者,立下“济苍生、安社稷”的志向,入世则有“仰天大笑出门去”豪迈,出世则有“且放白鹿青崖间”的潇洒;明代徐霞客更是用其一生践行“朝游碧海而暮宿苍梧”的抱负,用六十余万字的游记记录下自己的每一处足迹,强烈表达了对祖国山川的热爱之情,他的这份遍游中华的执着,也被后世称赞为“徐霞客精神”……
他们都是在用生命去寻求书中山水与自然山水的相遇。或许是书中山水首先勾起他们探寻自然山水的兴致,或许是他们在游览自然山水时,不经意地唤起文学创作的灵感。正是在这种由彼及此或由此及彼的关联之中,实现了高山与流水的呼应,树林与众鸟的呼应,晨钟与暮鼓的呼应,文学精神与自然精神的呼应。正是因为这些浪漫的相遇,才成就了他们传奇的人生还有令后人惊羡的文字。
古代的文人墨客,似乎都要通过游历山川来丰富自己的人生体验。在他们的诗文中,我们经常会看到那些天涯孤客对驿站酒旗、长亭短亭、长河落日的诗意描摹,那些场景令人神往。其实,古人的游历需要面对很多的艰难,单是车马舟行的劳顿就是今人难以体味的。今人出行,交通便捷,日行千里,且可在路上安睡,这是何等的轻松与自在!所到之处,大多是人山人海,自然景观常被淹没在人群中,人文景观常被淹没在匆匆的步履中。
今人的旅行缺少了挑战险境的勇气与登临绝境的刺激,也就无法达到“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情溢于海”的境界。归来后,只有留存在相机里的疲惫笑容,或仅可作为符号标志的景点,真正缺少的是生命与自然的精神相遇。所以,我认为首先应该静坐书房,在文字中体悟山水精神,才有可能在旅行中读懂自然山水的精神,这样的旅行才会有更多的惊喜与感动。
人生总需要几次有意义的壮游。我喜欢“壮游”这个词,它不只需要胸怀壮志,更需要你带着与自然寻求精神相遇的敬畏感与神圣感,那样的远行,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壮游。我曾春到扬州,在二十四桥上追寻小杜诗句中的佳人,在江边诵读张若虚“孤篇压全唐”的名篇《春江花月夜》,在驼岭巷拜访特立高标的扬州八怪;我曾夏往蓬莱,在“波涌千层逐浪翻”处遐想“群仙出没空明中”,在振扬门拜谒抗倭名将戚继光,看他“呼樽来揖客,挥麈坐谈兵”;我曾秋游西湖,观湖光山色,听南屏晚钟,或伫立断桥,或漫步苏堤,作各种浪漫的玄想;我曾冬至冰城,感受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壮美……
我曾到秦始皇陵,“告诉”那些站立千年的兵俑,唯有他们才能将化作“望夫石”的妻子唤醒;我曾到汨罗的江边,凭吊三闾大夫,并同他交流“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受;我曾到会稽山的兰亭,曲水流觞时也取一樽酒,赋一首诗,憧憬它能补录到王羲之作序的那册《兰亭诗集》中;我曾登临泰山,体会杜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大气,站上山顶时却觉得林则徐“山登绝顶我为峰”这句诗更显豪迈;我曾到敦煌大漠,在丝绸之路上遥望落日下行进的驼队时,想起追剿匈奴的“飞将军”李广与霍去病,想起出使西域的张骞与班超……在这些游历中,我感受到了自然的心跳,历史的脉动,也体会到了人文的无限风采与文化的永恒精神。
遥想古人有仗剑远游的慷慨,今天的我们既然不能仗剑,那就携一卷书吧。书中描摹的山水,有声有色,变化无穷,让人仰观俯察,如临其境。亲身游历的山水,同样有起承转合,抑扬顿挫,虚实结合,这不正像山水在大地上恣意书写的文章吗?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既然天地不说,就需要我们学会思考与领悟,在书中山水与自然山水的碰撞与共鸣中,在人文精神与山水精神的交流与呼应中,去体味生命的偶然或必然,泰然或飘然,悠然或超然。
携一卷书去远游,让书中山水与自然山水浪漫相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