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读到《顾随诗词讲记》,继而又读了他的《驼庵诗话》和《中国古典诗词感发》。如果说其它的相关书籍将诗囊括进诗学理论的殿堂,那么顾随先生就是将诗融进了人的生命和血脉里。抛开理论谈文学,自然显得浅薄和无知,然而如果抛却生命谈文学那就是断木之本、绝流之源了。
顾随先生这几本书不算严格意义的诗学著述,而是以他的学生叶嘉莹当年的听课笔记为基础整理出来的文稿。但这不会减损它们的价值。
《驼庵诗话》开宗明义:“文学是人生的反映,吾人乃为人生而艺术。”反对仅为文学而文学。这不是他的独创。但是真理,不朽的文学都是从生命之中刨掘出来的,带有血色和骨髓。这就是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中标举的文学:“在一切书写中,我只爱一个人用自己的血写下的东西。用血书写吧:你将体验到血便是精神!”血色就是生命的本色,殷红而热烈,血的精神就是生命的精神,沸腾奔涌。文学只有具备这种“血的精神”才不至于在历史流变和风尘洗礼的过程中褪色。千百年以降,太史公的《史记》宏博之中透露的是生命的挣扎、屈原的《离骚》徘徊背后闪现的是坚守的背影,杜甫的诗歌格律之中融化的是沉重的血泪……诸如此类的文学都是生命化的沉淀结晶。顾随先生就认为《史记·项羽本纪》“是天地间有数文字”,因为“笔端时时流露感情,特致其高山景行之意”。他说《离骚》是“伟大诗人的理想”,这种理想“使其热情更高尚,更感人”,因为这是一种“为真理而牺牲”的精神!至于对杜甫的论述就更多更深入,征引不尽,然而一言以蔽之,便是深厚二字。顾随先生说:“其深厚不下于莎氏(莎士比亚)之伟大”,而这种深厚正是“由‘生’而来,‘生’即生命、生活”。
伟大的文学固然源自于生命意识的勃发,然而不是每一颗生命的种子都能孕育文学的幼芽。顾随先生主张诗应该有知、觉、情,三者缺一不可。诚然,理智(知)太过的人不易成为伟大的文学家,情感泛滥的人亦然。这就需要两者相辅相成达到情理兼得的效果。顾随先生说:“做诗人是苦行,一起感情需紧张(诗感),又须低落沉静下去,停在一点,然后再起来,才能发而为诗。诗感是诗的种子,佳种,沉落下去是酝酿时期,然后才有表现。”先生所说的“紧张”便是情感的勃发,而“低落沉静”便是理智的梳理,这样一来情感和理智就形成了一种内外张力,这种张力要想体现在诗句之中,必先体现在生命之中———有洋溢的热情和低沉的悲哀,也有审慎的思考。就像顾随先生所言:“沉得住气,不是不烦恼,不叫烦恼把自己压倒;不是不喜欢,不叫喜欢把自己炸裂。此即所谓情操。必须对自己的情感仔细欣赏、体验,始能写出好诗。”若真能如此,写出好诗倒是其次,我觉得更重要的是这种调和的智慧,是一种高明的中庸。如此一来,调和之下不仅会涌现出隽永的诗文,更能够闪现出靓丽的生命之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