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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墓志铭

2012-11-06 21:09:00 作者:耿立  来源:大众网

      父亲是什么?父亲不是汉语里的一个音节加上另一个音节,父亲不是肉体不是精神意味的形式,父亲不是让人肆无忌惮地在坟头撒尿的枯骨。父亲是什么?他在生前你可诅咒他生之渺小,他死后你可以像忘掉一切生物一样将他静静地忘掉,父亲曾蒙受屈辱,父亲不曾起自榛芒篙莱,把剑四顾,尔后欲哭无泪,尔后念天地之悠悠,父亲不曾杀人子夺人妻,父亲不是勇者,父亲不曾悬首级于鞍下,凝目四野,尔后大笑退去。
      父亲没有铁的心肠。
      父亲不知道天道所系。
      父亲只是一个谜,他只是浓重血统链条中的一节,多年前的怀孕你不觉察,多年前的准备你不知道,你是一芥微尘悬浮于混茫的天地,是父亲固定了你整合了你,把你由黑暗送到透明。是他,唯他有慧目,识你于暗夜,点拨你佑送你;是他,唯他为你“砉”地一声钳开了生的闸门。
      父亲,就是不知不觉地制造你生命的人;
      父亲,就是你在生命的行程中越来越接近的那个人。
      你不理解父亲,你把父亲当成一种不可再生的资源,却不加珍重地损耗它浪费它,你不知节制地使用它,占用他的生命耗用他的时间,什么时候,象对待土地上老玉米一样,对父亲说一声:得罪了呢?你不曾想过,就像不曾感恩过土地一样,你尽可以污损它贬低它,你尽可以为他命名,然而父亲依然是父亲。
      父亲象土地,他承受沛雨,他种下谷物,他有霜雪,他也有狂风,只有温柔是不够的,只有默默的承受是不够的,父亲,他在你驯顺的时候给你刚健,在你颤粟的时候给你温暖,父亲不只是善,他始终有性格,但是,你不曾理解它,他沉默,他忍受,他最终归于无语,在最后的时候,我怎样表达对父亲的言语?
      我不能说我理解父亲,但我忠心地爱父亲。虽然我们在一起不曾交流,在最后的时候,他失去了言语,失去了手臂和脚步,他只有躺在病床上,他的无言象是一尊浑朴的宇宙,他通达千古,他是一,他是一切的表达,他是农民,他也是本真和权力。
      虽然我曾鄙薄过父亲,虽然我曾想象过智者或勇者的形象,但是我最终是认定的,生命不可选择,选择的是你的努力。
      父亲在鲁西平原上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无言,他亦无能,他不能按自己的性格生活,他只是活在别人的话语中,在我能独立表达我的意念时,我怀疑过这个权力话语的世界次秩序,但我从未动摇过对父亲的信念。
      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父亲是一个弱者,弱者就是由他人发言,弱者就是由他人支配,弱者就是由他人摆布。
      在平原深处一个名叫“什集”的小镇里,已经七十一岁的父亲,脑部出血,失语瘫卧在乡村简陋的只有三排房屋的医院里,医院里有几品排白杨树,医院后边是河,使人感到了生命的漠然和残酷,我想起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及“白杨多悲风”。
      我亦觉得,父亲走到这一步,是命运对我捉弄和必然。
      当我两个月前坐车从什集走过的时候,我看见父亲在街上张望。这个纯正的农民,他不知他的儿子从什集经过,当我和朋友孟泉下车时,他一时失语,孟泉和我与父亲匆匆说了几句话,就慌忙告别了。
      我不知道,这竟是突病的父亲在此岸世界上对我说的最后的话语。当我再一次见到他,父亲已躺在了乡间破败的医院里,无辞无言,只有眼睛失神地浚巡着这个世界和他的泪眼婆姿的儿子。
      父亲不会走动了,在我幼时,一个人推动一砣石磨,在黎明和鸡叫声中磨碎瓜干养护家口的父亲,不会走动了。
      父亲离我很近,他就在我眼下,他无言,我亦无言。
      就象打量一穗亲爱的老玉米和乡间的麦子一样,我打量着父亲;麦子熟了,麦子就脱落,亲爱的麦子无言,父亲亦无言。
      父亲是在我到北京大学求学时,猝然发病的,当我于1994年元旦的次日赶到平原深处的老家时,父亲已失语五天。
       … …就在两个月前,当我和孟泉乘车从我的家乡什集街道穿过时,我看见一个纯朴的老人打量着车队,当我们停在他面前,父亲竟然手足无措了。
      这个纯正朴拙的农民在新拓展的街道上,打量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也是这一次,孟泉说到春节来看望他。
      等他病倒了,母亲告诉我,父亲准备好了一身新衣服,说到春节见客人用,整整两个月,那天在街道站着的纯正农民,今日却躺在距离土地二尺左右的病床上。
      我仔细地审视着病床上的父亲,一张完整陌生的面孔攒击着我,他的假牙拿掉了,他的鼻梁和嘴巴由于中风都有些变形… …胡须很长,眼仁晕浊,两个月的分离,生活和命运已改变了他模样。
      这是和我血统最亲近的父亲?
       “父亲”!我用眼睛盯着他的眼睛。
      父亲不能言语,他眼里有泪,病房的后边是一条河,满是冰凌的河上,有残破的芦苇。
      这是一所乡间的医院,几排房屋,荒草没径,房子的这头住着父亲,房子的那头住着一个产妇,在夜里,我看见产妇房间里透出的朦红的光和哭声,觉出生死竟是这般近,只有十米抑或五米了。
      我曾在一篇名叫《白棺》(刊于《青年文学》1993.8)的散文里,描写过父亲打制棺材的坦然心情,但不料,父亲最后竟以瘫痪、昏迷、失语面对这个嚣扰的世界。
      我知道,现在不是一丝不苟回忆父亲的时候,可能在随后的某一日痛定思痛的时刻,或是某个静穆的黄昏,或是某个有星无星的暗夜,深巷犬吠,声如远豹,我再慢慢地总结父亲,认识父亲。
      望着眼前卧床失语的父亲,我就想起当生活逼迫无奈,曾到机井寻死的那人,那时我才出世三天,他向队里干部讨一点谷子,他向乡里小儿跪倒,喊出最屈辱的一个字口(删去一字),父亲不是韩信,他受的屈辱也远甚至于胯下,然而他最终选择的是机井;都过去了,几十年后,当儿子到菏泽工作的时候,父亲每次到城里,怀里揣着的是一个用锡打制的酒壶,那壶乡间唤“啧壶”,需倒旋才能打开盖子,把壶放在近身的衣服里,酒也就有了体温,我常想饮酒是天才的最好下场,想不到一生屈辱、不能明白表达自己意志的父亲,一生平庸无愧的父亲,竟和天才们殊途一归:饮酒,是他们共同的出路。
      父亲不识字,他不知晓世上还有他儿子所从事的写作,他不知晓有所谓的诗歌小说散文等事体和称谓,他不会说话,最终上苍也剥夺了他说话的权利。
      我也知道世道的变幻,人将老去。我也知道墓草何苍黄!
      世间没有所谓的“龙种”,有的只是野心;世间也没有所谓的成功,有的只是机遇。这些父亲都不具备,他只有默默地承受,他不是勇者,亦非智者,他不是一个人生的表演论者,也非一个人生的目的论者,有时他分不清世间的直到善行与怙恶悛丑,他上当,他受骗,他是一个最忠实的承受者,就象我们一再表述过一个意象:土地,农民是土地,所有像父亲一样的农民构成了土地。
      土地万有,土地亦无言,土地养活了谷物,土地养活了炊烟,土地养活了我们和历史,土地最低贱,无数的人扭曲了它、塑造了它,但最终塑造它的人都不见了,最后我们活着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它还存在。
      每个人都是要死的,有的人思考过死去了,太多的人来不及思考也死去了。死,对某些人可说是一种苦痛的结束,对另一些人来说,无疑是一场大休息。人们啊,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你要回顾啊!
      我想着我的父亲… …
       (此文名为<<父亲>>,写成当日我父离世,吾把此文祭献给父亲,并几瓶白酒放进他的棺木,时隔多年我还想起在病榻前写此文父亲的重浊的眼神,一切都过去了,沉重却挥之不去,呜呼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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