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钟文,女,原名孟中文。1972年12月生人。中国作家作协会员,菏泽市作协副主席,第十三、十四界政协委员。自1999年从事小说创作以来,先后在《人民文学》、《时代文学》、《山东文学》、《广州文艺》、《当代小说》、《都市小说》、《短篇小说》等发表小说作品若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味道》、《水过留痕》两部,随笔集《天使的声音》一部。有作品被《散文选刊》选载。2007年8月短篇小说《涉水而过》获菏泽首界“牡丹”文学奖二等奖,被菏泽市人民政府记三等功一次。现在《牡丹》编辑部工作。
常芳背着六七十斤小麦向集镇上走,摇摇晃晃的,远远看去就像一只生病的蜗牛。丈夫生前买的那辆自行车半年前儿子一次生病,让她卖了。好在集市离小村也就三里多路,她认为不远。
常芳今天起得很早,她吃过饭,装上小麦,天才蒙蒙亮。她想早去早回,地里还有很多活等着她呢。更重要的是,她若去得晚了,又会遇到村里赶集的。上次她背着棉花去卖,虽然紧靠路边走,脸也一直向外扭着——专门不去看人,还是有几个邻居在她身边停下来,硬是把她和棉花一起向农用三轮车上拉。还说:“你也真是的,以后有啥事说一声不就行了。” 邻居虽然这样说,她却从来不“说一声”。过日子比树叶还稠,她不想让人同情着过。
其实,丈夫也和她一样要强。当初婆婆和他们分家时,只分给了他们两间小破屋。丈夫没说别的,只对她发誓:“不出三年,我就让你住上大瓦房……”之后,他们借钱买来一辆农用三轮车。丈夫说,我们一定要把日子过到别人前头去。丈夫这样盘算着,人就像长在了三轮车上,除了农忙季节,他就是一天到晚地给板厂拉桩,往往人家拉一趟他拉两趟,人家拉两趟他拉三趟……
那天,预报说有雨,早晨起来时天阴得也很沉,她对丈夫说别出车了,下雨天睡觉天,看你那俩眼熬的,血葡萄一样,今天就在家里睡个懒觉吧。丈夫犹豫着,最终还是发动了三轮车。丈夫说能拉一车是一车,能拉两车是两车,啥时候雨下大了,我再回来睡觉。那天丈夫拉第一趟时还没事,拉第二趟时,天说下就下大了,没一点渐进的过程。车重路滑,加上雨帘打眼,丈夫一不留神,人车一下子栽进沟里……
常芳扛着小麦一步赶着一步,只一会身上就出了密密的汗,还一个劲地喘。不知怎么的,最近她常常胸闷,干点活就喘。
常芳决定在金水桥上歇歇。走到金水桥,她就走了一半的路了,歇歇脚,攒攒劲,再走,她想一口气顶到集市上。
已是初秋,金水桥上凉凉爽爽的,汗没用擦就消下去了。常芳把布袋放在桥墩上,看看天,看看水,看看远处,胸闷好象一下子消了。初秋的早晨真好,连太阳的红都是爽爽净净的,那颜色就像刚腌好的鸭蛋黄。提起咸鸭蛋,她还真有点馋。前几天母亲来看她,给她和孩子捎来十几个咸鸭蛋,她只在母亲来的那天尝了一个,其余的都留给孩子慢慢吃。今早她就煮上了两个,说不定两个孩子现在正吃着呢。
她出来的时候,姐弟俩还睡着。本来她想把女儿喊起来,让她去放一会羊,但想想女儿才9岁,昨晚又帮她剥了半夜棒子,就忍了。想起一双儿女,常芳不由得向村子的方向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一个身影倏忽刺进了她的眼里。她胸口一疼,像被针扎了几下,随即憋闷也加重起来。那个身影正蹲在路边的沟坡上,被一棵大柳树遮掩着,可能没想到她会突然回头,在急急躲藏的时候,重重地摔了一下。
摔死你才好呢!常芳恨恨的想。
常芳第一次发现这个身影,是在去年春天。那天她去场院里背玉米秸,想趁晚上剁剁,第二天给牛打饲料。那个时候天已经黑了,场院离家较远,空空旷旷的她还真有几分怕。她紧张地把玉米秸从大垛上抽下来,再打成捆,正想往身上背,一抬头发现一个身影在不远处一闪,她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攥住两根青玉米杆,想在关键的时候自卫,但定睛一看,释然了,待她正想喊一声“娘——”,那个细瘦的身影七扭八扭,通过几个玉米垛,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她明白了,一下子跌坐在玉米垛旁。本以为是婆婆觉得天黑了,专门来接她呢,或者告诉她晚上不用做饭了,让她和孩子都到那边吃,没想到竟是这样!
两个孩子还在家里等着,她忍了忍,背着玉米秸向家走去,走到家的时候,前襟还是湿了半截。
丈夫在的时候,她和婆婆处得还算可以,没想到丈夫一去,婆婆竟变得这样。常芳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伸伸缩缩的身影,最后一跺脚,背起小麦就走,眼泪便扑哒扑哒地落下来。
粮食市上已经是人声鼎沸,许多生意人都在大车小辆地进行着交易。常芳自觉地远离了那种阵势,找了一个靠杂粮的位置。
好常时间都没人向她问价,好像没看见,她就有些着急。地里有半亩棉花好几天前就该拾了,再不拾棉花朵子就耷拉到地上了。另外,她出来的时候没给两个孩子交代,不知儿子去上学了没有,这小家伙淘得很,她还真有点不放心。常芳东观西望的,希望赶快有人注意她的小麦,却忽然瞥见婆婆在不远处的一簇人后,正向这窥视。常芳的心一疼,只觉得有一股气直往上顶,顶得她眼泪汪汪的。旁边一位卖豌豆的老大爷看了她几眼,说:“你带来的太少,放在这里不起眼,你看这市上,除了红豆、绿豆、高粱、小米等杂粮,小麦都是大车小辆地买卖,哪里有卖这几十斤的?毕竟不是多少年以前的光景了。”
是啊,她不是生意人,不可能那样买来卖去。再说了,丈夫去后庄稼的收成就大大减产,他们娘仨吃虽然没问题,可得防着有个三灾六难啊,她可不敢多卖。万一摊上自然灾害,地里颗粒不收怎么办?她是孩子的母亲,她是家里唯一的支柱,她得想得长远点。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她的小麦,看上去那人也满意,还抓起几粒捻捻,放在嘴里嚼了嚼,待他们拉好了价钱,一问就那一点,人家扭头就走,说:“我以为是样品呢,这一点买回去岂不是赚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