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故乡是美学,故乡不是经济学。有些是可以用数字计算的,有些则无法计量。
乡愁是不可用数字换算的,但故乡的土地可以丈量;故乡的芬芳不可丈量,但故乡的花朵可以点数;炊烟不可丈量,但故乡的烟囱可以点数;可丈量可点数的能被钞票收购,不可丈量的也就失去了生命力开始隐形。
曾有美的传说,说人死后,他的魂魄要把生前留在世间的脚印都重新拣起来,把生平经过的路再走一遭,到阴间交差;无论是乘过的船,走过的板桥,无论是泥泞的雪雨土路,无论老屋的檐下,那些脚印都会在某个你看不到的地方封存。纵然板桥的梁木已经朽腐,纵然船已经沉入河底樯撸无影,纵然土路已被铺上了柏油垫上了石子,即使那河水枯干,渡口无存,但魂魄一旦重访,那过去留存的脚印自会一个一个走出与主人相见。
我想这也许是一个思乡人打造的美的童话,说明一个泊荡在外的异乡人,对故乡总有一种搁不下的念想,生不能还乡,死也要还乡;如不拣回脚印,就会成了孤魂野鬼,在野外啾啾,享受不到牲醴,享受不到香烟。
说起来,这是一种美轮美奂的逆向倒流,是从老年向中年、向青年、向少年、向童年的回溯,最后,返回到故乡的草垛土炕,返回到母亲的子宫返回到缘起。当放学的路上,你脚印浮现时,正是七岁,小嘛小儿郎, 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只怕先生骂我懒哪,没有学问呀,无颜见爹娘,朗里格朗里呀朗格里格朗,这随脚印倏然醒来的儿歌,记得你的七岁;当第一次脸红的脚印浮现,正是十五岁,在草垛旁,你看到了姑娘的乳房在衣襟凸显;在挥别家乡的渡口,那脚印浮现了,你二十五岁,你挥去的是炊烟挥不去的是母亲送别的白发边的草棒;还有,还有很多的脚印,脚印多了,就成了路。
其实故乡就是一种依靠,也是一种收藏,她永远站在我们记忆的深处,召唤我们灵魂柔软的部分,让我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反顾来路,反顾我们血脉的上游。
曾记得一个台湾老兵的故事。说刻骨铭心的思乡者,把一装着故乡土的玻璃瓶子弄丢了,他的魂魄也随之丢弃了,老兵住院,什么样的医术也疗救不了他这种思乡的痛,他的事传播开来,人们同情他,给他送来各种各式的土,特别是一研究生翻找资料,在实验室里,为老兵配制了家乡的土。研究生说:用科学来看,配制的土才是真正华北平原的黄土。研究生在配土的时候特别多放了一点盐分,用以配出老兵家人在这土地上所流过的汗水。但细心的老兵呢?看出了黄土是用色素染成的!他说平原的土,是可以用比例配制的,但故乡的土,是不可以用实验室来配制的,那些童年的声音留在土里的,那些炊烟留在土里的,那些牛羊的哞叫,怎能够培植出?土的颜色可以用色素,那些情感蛊惑的元素,怎能用一克两克的色素配制呢?
老兵说什么好?他感激那些人,为他送各种各式土的人,他感激那研究生,老兵最后说,这一瓶配出的黄土里面缺一样要紧的东西。当初,妈妈把黄土防在白纸上摊开低下头去审视的时候,有两滴眼泪落在土里,这一大瓶里却没有!
是啊,那半瓶黄土里有祖父和父亲的汗,有母亲的泪。母亲有胃病,长年吃中西大药房的胃药,母亲亲手把土装在空玻璃瓶里。在老兵的家乡,玻璃瓶也是好东西。母亲把土摊在白纸上,戴好老花镜看过、拣过,弄得干干静静,才往瓶子里装。老兵着这个瓶子走过七个省,最后越过台湾海峡。
我不知道这个老兵最后的所终,但我知道揪心的是灵魂还乡,被毁容整容后的故乡,灵魂能顺当回返么?她能找得到胡同口遥望的母亲么?
当故乡变成了一个词汇,当这个词汇没有了具体所指而被抽空,就像阿房宫只是一个词,地面上没有了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没有了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没有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这样的阿房宫是否叫阿房宫?阿房宫这样的词汇是贫血的,没有了人的声口没有了活的内容,如果故乡也是如此,这样的故乡也就是死掉的了。
当毁容的故乡只留下一个名头时,这样的故乡也是半死不活的,我要追问当故乡被毁容,你的魂魄还能找到过去的印记么?门前的石墩没有了,记忆的原址没有了;老屋的燕巢没有了,睹物思情的指示没有了;家族的墓地没有了,祭奠就成了十字路口随风飘扬的纸灰。这时你面对的不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诗意尴尬,而是看不到故乡遗容的那种孝子的锥心之痛。
祭祀无日,哀痛不已!
毁容的故乡与记忆完全不符了,但故乡不能忘记;故乡可以忘记,但童年的记忆不能忘记。故乡不仅仅是地名,三棵树,也许那是祖辈的记忆,当初移民的时候就有三棵树;刘举人庄,当初村子里就走出了举人,成为后辈的炫耀;观上呢?也许村子当初就在道观的旁边;九女集呢?是一个老太有九个女儿而叫的村庄?
我知道在故乡整容的时候,人也有的退化而整容,祖籍是父辈走出的故乡的印记,但却是履历中的死的文字,不再是炊烟和泥腥的土味,我的故乡是什集,是明初移民,十家人家聚居而成了集市,提到什集,我的脑海闪回的是炒焦花生的沙土,还有冬夜啃羊头的热腾腾的气与噼啪的木柴的炸响,但对出生在城里的儿子,什集只是一个词,没有了体温,没有了那种几百年的生活的和暖与安详,什集的什字,本来念什(shi),是古代十字的大写,儿子也许会念什么的什(shen),不是一字读音的差异,是一种文化符号的转变,是一种故乡变成了异乡,是别一种物质是地点异化成了虚空,是名词变成了虚词变成了反问句式:什么?
好像在不友好地审视!
我知道现在有的人为了加薪为了提干,在私下篡改履历,年龄和学历,这也算是别样的整容吧,不知道这些整容的独在异乡为异客的人要走回故乡,碰到整容的故乡,怎样和那片土地对视,都是赝品,都是一样的货色,都是失去了本色的家伙。那真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