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故乡在沉沦,有的乡村虽躲过了拆迁,但也是精神沦陷,年轻人走了,土地荒芜了,村子里多的是暮年的老人和留守的孩童。这些暮年和儿童是否能抵抗住故乡的沦陷,我是持怀疑态度的,农民是弱势,农民的父和母和农民的孩和子,一老一童更是弱势,若是现在还乡,鬓毛未衰的你就会看到故乡一方面是苍颜,一方面是毁容。
读到过一首诗:村里的动物越来越少/村里的童年越来越少/原来的童年有狗陪着/狗当童年的影子/原来的童年当牛的影子/ 跟着牛到处阅读青草阅读蝴蝶/村小学由五间教室减少到两间/最后村小学取消任何一间教室/这个村和那个村还加一个村/拼成一个小学/三个村共用一个童年/三个村的动物越来越少/消失的还在继续消失/陪伴童年的狗牛比童年的数量似乎更少/动物越来越孤独/童年越来越单调。
现在的乡村再也没有了牛耕地,也没有了猪圈,多的是狗,也许世相变化太快,现在要人仗狗势,让强悍的生灵来看家护院,来陪伴老弱病残。 我想,如果我们失去故乡,给我们留下的是一代人的痛,而要是失去童年呢,这些孩子从小就接受流浪和孤独,那我们就失去了明天,因为明天是孩子们的。
“没有故乡的人是不幸的,有故乡而又不幸遭遇人为的失去,这是一种双重的不幸。”虽然生养我的故乡依然存在,但她也最终也难逃那逐渐蔓延的乡土的沦陷;其实故乡还在,母亲去世经年,早就断了还乡的愿望,在母亲在的时候,我就曾体悟到失去老家的痛苦,我说的是我的母亲,在母亲的晚年,我曾把母亲接到所谓的城里,在我居住的三楼上,母亲如囚徒,这样的楼房,没有了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没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这样的楼房春天与燕子毁约,不再接纳这玄鸟,即使回到毁容的故乡呢?燕子也是旧巢无觅处了。母亲在这钢筋水泥里,如牢笼,邻居变成了猫眼里的瞭望,门是安全门,窗是防盗网。贼是难入,人却难出。
有一次在我下班回家走到楼下,蓦然一惊,看到了母亲在窗口的茫然的眼神,母亲在张望,囚犯每天还有放风的时候,母亲一月半月也没有到楼下挪动半步,楼的雷同使母亲惧怕,怕走出家属楼,再也分不出子丑寅卯的差异,找不回返回的路。
秋天了,母亲说,在楼里,听不到一丝老家的声音,老家该掰棒子了吧?我知道暮年的母亲寂寞了,过去城里的街头还有人卖蝈蝈,而今这风景也绝迹了,我走出城市很远,在野草蔓生的瓦砾间捉到了几只促织,夜间,就放到母亲的房间,蟋蟀入我床下,促织一叫,我所住的楼房好像安静了,多好的秋声,天地间好像一下在肃穆寥廓了。
但我知道这是对故乡秋天的模拟,是故乡秋的赝品。
故乡沉沦了,蟋蟀淅淅沥沥的鸣叫也成了绝响。我不知道蟋蟀到城里的感受,但看到街头的一棵棵被移栽的大树,那些萎顿的焦黄的树枝,看到那些打着点滴的树,那些吊瓶满身的树,如五花大绑,我哭了。
老家的村口也曾有几株明代的柿子树,有四百年的历史,但前几年被一些树贩子人连根移走了,说是上万块钱。就如吹灯拔蜡,老家的历史记忆成了空缺,有一年,我回老家为母亲上坟,看到移走留下的大大的树坑,如枯干的泪眼,无助无望。我童年留恋的柿子树,老家的指示物种和地标,那曾荫庇故乡多年的古树没有了,只剩下裸露的斑驳的树根。
我心里一阵揪痛,我想到台湾老兵的故事,如果他的灵魂还乡,他走到村庄看不到母亲曾在村口属望的柿子树,那将会上演怎样的情景?
我看到很多脱离故土进城的古树,由于水土不服而死掉,我曾想写一篇大树的悼亡词,看到那机声隆隆中的大树被移栽进城,真想对着街头喊一声:停!
让他们回到他们的故乡去!
让他们回到他们的本源,给乡间的鸟兽以栖息。
我想到《伊耆氏蜡辞》用作悼亡词给那些大树最恰如其分: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土回到你的地方去/水回到你的沟里去/虫不要吃我的庄稼/草木回到你的河边去。)
我想那昆虫就是那些树贩子吧?移栽进城的大树和没有故乡的人一样,是痛苦的,整日煎之熬之。
在韩国,超市货架上出售大米的时候,如若袋子上印着“身土不二”的字样,则价格要昂贵不少。身土不二?是的,身土不二,这是一个深植中国的外来词。她强调一株树也好,一根草也好,一枝一叶,还是一个人,最好不要离开自己的土壤,一个人的身子骨不能与生存的斯土地分离,吃本地产的食粮,才有利于身心。
中国有句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其实,水土是有脾性的,她不是什么人都养的,只有故乡的水土才养人。故乡除了给你生物的DNA,还有精神的DNA,这看不见的DNA序列的排列有排他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