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馨织得很快,不几天就把毛衣、毛裤、毛背心一件件地放在他看得见的地方,他却连认真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后来,还嫌碍眼,占地方,趁明馨不在家,统统让老表姐捎到乡下去了,连织针都一起包走了。明馨一定是那次对他彻底绝望了,现在想来,明馨又何尝不是在以那种方式向他表示、传达着一种东西?他怎么就那么糊涂呢?真是白活了一把年纪!
明馨毛线织得好,咖啡做得也好。有时候,她拿出那套精细的咖啡用具,一边听音乐,一边高兴地磨着老表姐炒的咖啡豆,动作轻柔而优美,简直像舞蹈,他往往看得入迷,也只有这个时候,明馨在他心里是完美的。只是他不习惯喝那东西,最初他买那套器具,也是为了客人,更有一种附庸风雅的心理,觉得自己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家庭,应该有那些东西,所以明馨并不能够常常做……
孙学昌想着这些,似乎又闻见咖啡特殊的香味了,还有明馨那专注而快乐的表情、孩子般的笑意。
孙学昌又忽然想起明馨也曾给白白织过小马甲,是一件大红色的,白白穿上很好看很精神。如今他很长时间没见过白白穿东西了,他想让它再穿穿。孙学昌立马向屋里跑去,但找遍了给白白放东西的地方,就是不见那件红马甲。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老表姐,老表姐说:“那还是弟妹在时织的呢,后来洗了几水,有点发硬,白白也不爱穿了,我就拆了给乡下孙女织手套了。”孙学昌说没有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心里却怅然许久。
老表姐好像看出了他的心事,说:“赶快再找一个吧,一个人过也不是那么回事。”他不语。老表姐曾多次劝他再找一个,可他再找个什么样的呢?他觉得自己曾经沧海难为水了。明馨走后他才明白,明馨的许许多多“不是”,许许多多的“他相不中”,许许多多的“他想改造的地方”,不正是她的优点吗?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初为人妇,没有一点社会经验,那样表现应该是合格的,自己为什么非要她在某些场合表现得得体呢?为什么非要她表现得符合自己的身份呢?什么才是得体?什么才是符合她的身份?自己只不过是个公司老板,又不是什么王公大臣,怎么就那么虚荣、那么穷讲究呢?
和明馨离婚一年多后,儿子、女儿也曾乘机劝他和自己的母亲复婚,甚至跪下来求他,他都愤怒地呵斥了。他知道儿子、女儿不理解他,会对他心存怨恨,但他决不理会,随他们怎么去想好了,他是绝不会再和他们的母亲复婚的。多少年了,他一直想和她离,他们之间实在没有共同语言,他们之间实在无法沟通无法交流,他们不是不在一个水平线上的问题,他们之间的差别实在太大了,他们是功成名就的知识分子和家庭妇女之间的差别,是见多识广和孤陋寡闻之间的差别,是天上和地上的差别。虽然她伺候得他很周全,但他需要的是一个能精神对话、能心灵对话的人,而不是一个保姆一个贴身丫鬟。他觉得,他们的婚姻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和明馨结婚时,不少亲戚朋友都反对,都在私下里嘲笑他。他和明馨离婚,虽然亲戚朋友没说什么,但从他们的眼光里,他还是看出了他们对他的看法,对他形象的贬低甚至人格的怀疑。
其实,他一直过着寂寞的日子,耳后的白发一天天在增多。
人往往在失去后才觉得珍贵。男生出现后,明馨常用一种惊惧、忧郁和期待的眼光偷偷打量他,他知道,她在希望他们能和好如初,希望他相信她,希望看到他的微笑,可他老是想着她的缺点,几年老板当下来,他变得苛刻了,不习惯别人违背他了。她虽然单纯、孩子气,毕竟是聪明的、敏感的,她明白,他们之间再拖下去已毫无意义,或许他在等她先开口,他在给她起码的自尊,离去的自尊。
果然,明馨提出后,他让她走得很体面。他预先给她找好了住处,给了她不少钱,并让老表姐帮她收拾东西,让司机亲自送她到新家。看上去,他做得让人挑不出一点理,但这也恰恰反应了他的虚伪和奸诈,他很清楚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他对明馨也用上了生意场上的那一套。他在日复一日的经商中,已经大变了,变得自己都认不清自己了。
孙学昌忽然又想起在超市里看到的明馨的身影,虽然只是一眼,她还是明显的比以前沉着了,稳重了,自然了,也更具女人韵味了。他怎么就没给自己机会呢?(原载《都市小说》200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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