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转星移，古今交替，从公元十世纪的南唐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岁月虽然已蹉跎了一千多年，但大周后和小周后这对同胞姊妹，她们作为李后主的两任皇后，在南唐后宫的史页中仍然亮丽鲜活。如果说大周后是盛开在南唐春天的一朵牡丹，雍容华贵、富丽端庄、美艳而才华横溢；那么小周后则是插在南唐鬓角的一朵带泪梨花，在乍暖还寒的日子里，她小巧而灵动、婉约而娇艳地挂在岁月的枝头，显得灿如锦绣而又楚楚可怜！可以说，她在李煜身边的绽放，原本就带着一抹隐藏的哀伤。

　　公元964年七夕过后，十五岁的周薇（即后来的小周后）在南唐后宫的翩然出入，一开始就招来几分争议。其实，她是随父母进宫探望生病的姐姐大周后的，因太后钟氏（李煜的生母）喜欢她，要留她多住几日，她就天真而愉快地住下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与姐夫李煜发生了“红罗小亭” 的故事，从此这个故事就像烙在她身上的一朵“桃花痕”，在后人的津津乐道中长盛不衰。

　　“红罗小亭”是李煜在御苑群花中为幽会宫中嫔妃建筑的一座小亭，罩以红罗，装饰着玳瑁象牙，雕镂得极其奢侈华丽，内置一榻，仅容两人休息，榻上铺着鸳绮鹤绫，锦簇珠光，看上去温馨浪漫，富丽堂皇……

　　其实，十五岁在今天的独生子女中，大多还只会在父母怀里撒娇耍脾气，但在一千多年前的南唐，周薇稚嫩的双肩已经背负了许多世俗的东西，已开始被人诟病。我们透过历史重新打量她与李煜的风花雪月，如果稍微公平和善良一点，都不能把责任推到她身上，毕竟当时她面对的是一个已经二十八岁的男人，比她大了十三岁，而且这个男人已和姐姐周蔷（即大周后）有了十年的婚史，又做了三年的皇帝，再怎么说她也是被引诱的。但世事沧桑，生活往往令人不可思议，无论一千多年前的南唐人，还是今天的世人，小周后勾引姐夫、抢夺姐姐大周后爱情的说法从未间断过。说起来这也是小周后的悲哀！

　　而小周后的悲哀又何止于此？

　　作为一个男人，李煜已经把爱情、真情和奢侈浪漫给予了大周后，到了小周后这里，一切都轻浅了许多，即兴了许多。倘若细想，李煜和她偷情，又何尝不是因了大周后生病、心情落寞时的冲动行为？史书载：“小周后酷似初入宫时的娥皇（大周后也叫娥皇，后人又称小周后女英），只是比娥皇更年轻、更活泼。”如此说来，李煜把她当成了姐姐的替身也未可知。（此处加小周后图片）

　　李煜和大周后生活的十年，是两情相悦、心灵相犀、身心交融的十年，他们那种“琴瑟和鸣，岁月静好”的恩爱和默契，有不少记载。例如，李煜的《一斛珠》就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与妻子大周后的香闺韵事：“晓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可以看到，他们一大早起来，刚刚梳妆罢，就开始你弹我唱、轻酌慢饮的甜蜜浪漫，很快大周后有了几分醉意，或许不仅仅是酒的力量，还有对爱情的沉醉，反正她娇态无限地把红茸嚼碎，然后撅着红润的小嘴、满眼深情又极富挑逗地向丈夫吐去……

　　还例如：公元964年乞巧夜，李煜为大周后在碧落宫内张起八尺琉璃屏风，以红白罗缎百匹，扎成月宫天河的形状，并在宫中空地上凿出高约六尺的金做莲花，莲花周围饰以各种珍宝，无数歌伎身穿霞裾云裳扮成仙女，执乐器演奏《霓裳羽衣曲》，一座“月宫”就这样出现在大周后面前……这样热烈浪漫的爱意，这样厚重挥霍的表达，在李煜的爱情生活中，也只给予了大周后，到了小周后，他再也没有了那时的心境与经济支撑，其他后宫粉黛更不肖说了。小周后之于姐姐，首先就输掉了国富民安的社会背景，输掉了李煜那颗年轻的充满激情的心。

　　大周后和李煜结婚时十九岁，李煜十八岁，正是李璟执政的南唐中兴时期，那时李煜作为饱读诗书的皇六子，万事不用他操心，一切都由父皇支撑着，他只管吟风弄月和纸醉金迷，而那时小周后才五岁，等她十年后和姐夫发生关系时，世事沧桑，南唐已不复当年的盛景，李璟已经去世，不懂朝政的李煜很宿命地当上了皇帝，也正是从这时起，南唐开始衰败，一次又一次地派遣使者向北宋朝贡，直至称臣……岁月就这样无情地偏袒着大周后，也不露痕迹地伤害着小周后。虽然公元968年李煜迎娶小周后时，曾给她一个盛大的高规格的婚礼，但对于这样的婚礼，大臣也是有异议的。史书载：“至开宝元年（大周后去世的第四年），始议立后为国后，久而未正，议者不一。诏中书舍人徐铉、知制浩潘佑与礼官参议。铉曰：‘婚礼古不用乐。’佑以为今古不相沿袭，固请用乐。铉曰：‘案古房乐无钟鼓。’佑曲引诗：‘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可见当时争论得十分激烈，也可见大臣对小周后是有偏见的，不赞赏的，倘若这样的婚礼放在大周后身上，恐怕就没有这些争议了。据说，文官大臣在贺书中对小周后与姐夫婚前通奸仍有讽刺。甚至说是小周后气死了姐姐大周后。其实大周后的死首先是得病，就算气死，也是因了李煜的风流移情，得由李煜承担，不能把责任推到稚气未脱的小周后身上。（此处加李煜图片）

　　李煜和大周后浓情蜜意的十年，除了大周后资质佳惠，绝色美艳外，还建立在志趣相投、情趣相通的基础之上，据陆游《南唐书·后妃诸王列传》载：“大周后通书史，善音律，尤工琵琶，采戏奕棋，靡不妙绝。元宗李璟赏其艺，赐以焦桐琵琶。婚后，常弹后主词调，极得赞美。二人还曾重订《霓裳羽衣曲》，此曲在唐之盛传，最为大曲，后失传，后主得其残谱，乃与后变易讹谬，繁手新昔，重得佳音。”这些艺术上的沟通与共鸣，心灵上的相惜与相悦，之于小周后也是没有的。另外，李煜为大周后写了《浣溪沙》、《长相思》、《一斛珠 》等等那么多的诗词，坦露了对大周后的几多钟情和迷恋，后人总是充满嫉羡地去阅读——嫉妒他们的恩爱与闲情逸致，羡慕他们让后人难以超越的文学、艺术修养。而到了小周后这里，人们更多地揪住李煜写给她的《菩萨蛮》不放，把《菩萨蛮》中“花明月暗飞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作为她与李煜私通的一种证据来嘲讽，说她怎样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手提金缕鞋去和李煜幽会，在坊间甚至作为黄色小调传唱，其人心的不公，或说观念的不公，在这里可见一斑。

　　当然，在李煜和小周后的共同生活中，也有很多快乐，李煜曾为她做“帐中香” 、“锦洞天”、“北苑妆”等等——因小周后好焚香，李煜怕帐中焚香失火，命人用鹅梨蒸沉香置于帐中，用瓜果的清香代替木香，被称作“帐中香”；春天到来之际，李煜还命人将殿上的梁栋窗壁，柱拱阶砌，都装上红绸彩缎、插上各种各样的鲜花翠柳，亲自写上“锦洞天”；以及在秋高气爽的季节，李煜亲自将茶油花子制成一个个形状、大小各异的花饼，施于小周后额上，并令其他宫嫔一一效仿，冠名曰：“北苑妆” ……但聪明的小周后很清楚，姐姐死后，李煜无论在感情上还是生活情趣方面，都没了当初的心境与激情。他为她做这些，只是李煜面对山河日下的一种强作欢颜，一种内心无助的宣泄。作为一个充满浪漫情怀的国主，他用这种小打小闹的“文人跑马”来疏散心中的淤积。因为自971年宋军灭掉南汉后，李煜就天天忧心，害怕大宋也很快拿他开刀，为了表示自己的不对抗，他先派弟弟带了大量珍宝去朝贡，几个月后又上表“请去南唐国号，印文改为江南国，自称江南国主。”作为一个皇帝他是无能的，而作为一个绝代文人他又是敏感和自尊的，他面北称臣，表面上温顺得像只绵羊，但内心也被那屈辱蹂躏着，只是不敢像虎啸山林一般地吼出来，所以就在自己的土地上苟且偷安，通过寻欢作乐来冲淡心中的苦痛与屈辱。但类似“帐中香”、“锦洞天”这些东西，比之姐姐的“月宫”和“六尺金莲花”已相差甚远；比之李煜在《浣溪纱》中描写的与姐姐通宵达旦的欢愉，更望尘莫及。李煜在《浣溪纱》中写：“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溜……”他们在两情相悦中，不知不觉已从头天晚上玩到第二天的日上三干，而到了小周后这里，这种情景却从来没有过。（此处加大周后图片）

　　如果仅仅是这些，小周后之于姐姐也谈不上多么悲哀伤痛，顶多是几分幽怨，但更大的不幸还在后头。公元976年深冬，宋太祖赵匡胤在“烛光斧声”中蹊跷地死去，宋太宗赵光义登基即位。赵光义在登基前就对小周后垂涎三尺，但碍于哥哥的威严和治国方略，他不敢太造次。如今没了哥哥的牵制，自己当了皇帝，他立刻毫无顾忌起来。宋朝人王銍在《默记》中说：“小周后随命妇入宫，每一入辄数日，而出必大泣，骂后主，声闻于外。后主多婉转避之。”同样在宋代，有一个假托无名氏的人画了一幅《熙陵幸小周后》，熙陵即指赵光义，因赵死后埋在河南巩县的永熙陵。明朝人沈德符曾绘声绘色地描述这幅画：“太宗戴幞头，面黔黑，而体肥。周后肢体纤弱，数宫女抱持之。周后有蹙额不胜之态……”几个宫女按住小周后让赵光义强暴，可见小周后的不驯服，也可见这个可伶的人儿受的那份摧残与虐待！她心里的那份苦楚可想而知，让我说，她骂李煜也骂得理直气壮，骂得理所当然！

　　读到这里，大家或许对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有了更多的领悟。可光愁有什么用？作为皇帝也好，国主也罢，如果你敢放一个响屁，间或能有个鱼死网破的举动，与小周后为爱赴死，离开那个屈辱的世界，也比在屋里摇头晃脑地吟诗做词更像个男人！可他连死都不敢，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只是逆来顺受，怎不让人气愤？怎不让小周后破口大骂？自己不敢赴死，行武出身的赵光义敢让他死！而且早就想让他死了。为了断绝小周后对李煜的念想与牵挂，为了更好地得到小周后，公元978年七夕，赵光义赐“牵机药酒”让李煜喝，李煜喝下不久，四肢痛苦地抽搐、颤抖，最后头和脚抵在一起死去。自己没有死的勇气，反而死得更难看。

　　史书载：李煜死后，小周后整日不理云鬓，不思茶饭，终日守在丈夫灵位前，以泪洗面。后来为了拒绝太宗的召幸，一月后于悲愤中自杀。没了丈夫的小周后不怕死！这个美艳女人的自卫方式比李煜让人佩服！也曾有人说，李煜连三千里山河都丢了，枕边的女人算什么？所以无论从自己戴绿帽子还是小周后受辱的角度，他都连个响屁也不敢放。但我想，如果受辱的是大周后呢？李煜也这般反应吗？历史不好假设，好在大周后二十八岁就病逝了，在这点上也算比小周后有福。大周后生病时，后主朝夕视食，药非亲尝不进，衣不解带者累日，如侍父母之痴，这样的丈夫也算得上模范了。大周后去世后，李煜悲痛欲绝，史书载：“哀苦骨立，杖而后起……”因为爱妻的去世，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每每站起来得依靠拐杖才行，可见他对大周后的那份深情，反观之，在大周后生病期间他与小周后偷情，也不过是一个帝王失落时的即兴行为，他的那些真情真爱，在大周后身上都用尽了，所以小周后被赵光义欺负他都没有了愤怒。

　　大周后死后，李煜曾写下多篇诗词来悼念，例如《谢新恩》六篇中道：“……双鬟不整云憔悴，泪沾红抹胸。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还有最感人肺腑的《衣昭惠周后诔》：“玉泣珠融，殒然破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今也如何，不终往告？呜呼哀哉……”他悲悲戚戚、洋洋洒洒过千言，最后落款“鳏夫煜”，可见他的深挚情意以及哀伤巨痛！也可见，在他的心灵深处没有哪个女子能与大周后堪比！虽然大周后死后，他也宠溺小周后，但小周后再也没有姐姐“三千粉黛集一身”的专宠了，李煜只把她作为了一个妾，而不是正妻，在宠爱她的同时，还宠着嫔妃乔氏、宫人流珠等人。李煜之于她，或许只剩生理需要和愁绪的排遣，却早已没了身心的相许。

　　大周后的美艳、多情和才情，感动和征服了李煜，李煜也用自己的多情、才情、专情让后人给予大周后千古瞻仰，这在他的诗词里都得到了印证。而小周后之于李煜，是大周后的替代？是李煜的“玩伴儿” ？还是装点后宫的一枝花？就让大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去吧。反正他们三人之间，大周后的死几乎带走了李煜，起码让他觉得再也没有了精神对话、心灵愉悦的伴侣，竟称自己为“鳏夫”了。而李煜的死，却彻底带走了小周后，小周后为他守灵一月后自杀。南唐曾经光鲜亮丽的两个女性，就这样通过历史走进我们的视野，也通过后宫那些细碎的生活，让我们感受到了她们非同一般的人生，感受到了她们的甜美与幽怨，幸福与哀痛，同时让我们感慨：同样身为南唐功臣周宗的两个女儿，同样都是嫁给了李煜，她们的命运怎会如此不同呢？人生的无常在她们这里显露得一览无余。　

    作者简介：孟中文，女，笔名钟文；山东郓城人，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二级作家，菏泽市作协副主席，菏泽市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菏泽市第十三、十四届政协委员。自1999年至今已在《人民文学》《时代文学》《北京文学》《山东文学》《散文》《短篇小说》《广州文艺》等发表小说、散文100余万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散文选刊》选载；曾获全国“吴伯萧散文”奖、山东省“五一文化奖”、“旅游散文奖”等多次奖项，2008年被菏泽市政府记三等功一次；2013年被评为山东省优秀编辑。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味道》、《水过留痕》两部，随笔集《天使的声音》、《佳人难得玉精神》两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