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板桥杂记》
崇祯十五年(即1642年)金秋的一天夜晚,风情万种的秦淮河一改往夕的莺歌燕舞和风花雪月,被另一种惊艳的妖娆所代替——皎洁的月光下秋风送爽、碧水荡漾,五千盏绛红纱灯把秦淮河映得含羞带娇温情无限。手执红纱灯的精干士兵从武定桥开始,一路蜿蜒排列到内桥朱国弼朱府内外。红绸彩带、流金喜字、绛红纱灯和成千上万前来看热闹的群众,把这场隆重空前的婚典推向一个又一个高潮。
本来,明代金陵乐籍女子若脱籍从良都必须在夜间进行,这是对乐籍女子身份的一种轻视和贬低,是一种不公平的习俗,但才华横溢娟娟静美的秦淮名妓寇白门因嫁给了声势显赫的保国公朱国弼,就有了这扬眉吐气的排场。这别开生面的隆重对现有的习俗何尝不是响亮的一击?
当月亮徐徐升起,礼花炮竹满街齐放之时,十七岁的寇白门在伴娘的簇拥下,在五千盏绛红纱灯的映衬下,浓妆重彩地登上了朱国公发来的大花轿。
一个是明朝保国公朱国弼,一个是名扬秦淮十里的窈窕美女寇白门,这桩婚姻在人们的演绎下很快成为一段佳话。
这桩婚姻如果是在国强民富的太平盛世,他俩或许会在人们的津津乐道中慢慢走向终老,在锦衣玉食中一点点归于平寂。可造化弄人,颓败萎靡的大明王朝终于走到了尽头,清军入关,崇祯帝在煤山自尽,残酷的现实又一次把他们推向舆论的峰巅……
风雨飘摇中,身为皇室后裔的朱国弼很没骨头地投降了清廷,这让一身正气、豪气的寇白门很是不解也很是失望。虽然她一直长在风尘中,活在裙钗脂粉里,但做人的准则向来不变,爱国的热忱从来未减,身虽娇弱,但体瘦骨不软。一直以来,她所仰慕结交的也都是那些人品高洁、才华出众、言行一致、敢为敢当的志士仁人。所以面对烽火狼烟,面对破败的河山,面对失去了昔日繁华和风韵的秦淮河,她常常暗自叹息,只恨自己不是一个七尺儿男,不能驰马奔杀战场。
一腔悲悯,一腔感伤,在静静的深夜无以倾诉,只好流泻于笔端:“烽火狼烟,河山半壁残,秦淮十里风流散。青楼黯,何须叹?正是男儿驰骋时,羡煞红颜!饮马大江边,请君听阵阵,琵琶轻弹……”
她把自己的心声谱写成曲,想唱给越来越贪生怕死的朱国弼,想看看他的反应。也想唱给所有大明王朝有志气、有骨气、有豪迈之气的英雄儿男。可是,当她终于有机会轻轻吟唱时,没想到越来越奴颜婢膝的朱国弼非但不听她“琵琶轻弹”,反一把夺过琵琶摔得粉碎……
如果说在此之前她还能忍、还想劝,还心存一份希望,但此时面对朱国弼的屈尊降贵和粗暴、懦弱,她彻底失望了,她怔怔地看着支离破碎的琵琶,痛心地说:“明朝盛世时,你不被朝廷重用,自持清高,可说是洁身自好,一生清白;大明将亡时,你不揭竿而起,无意于另立旗帜,也算品德高尚的朱门之后;而现在大明气数已尽,你无论是为官为臣、为人为父,都应该挺起胸来,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志气万万不可丧失啊!为妾之所以不辞万苦,艰难跟随你,难道所追求的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吗?”可谓字字真情,句句壮烈!
本来想用自己的一腔真情和热忱激起朱国弼曾经的英气和豪气,激起他身为朱门之后的斗志。但一向以皇家后裔自居的朱国弼,容忍不了一个女人这样对他说话。何况她只是一个小妾,何况她出身于风尘,何况他从来就没真正看重过她,即使迎娶她时五千盏降红纱灯的排场和隆重,那也是自己虚荣心的使然,是显威风的手段和皇亲贵胄的一种摆谱!他,也只在纸醉金迷时才需要她,只在醉生梦死时才会给她些许温存和笑脸!在他眼里和心里她永远只是他的一个玩物,玩物而已!所以他恼羞成怒地嚷嚷:“你是我花二万两银子买来的,你哪有资格教训我?”
是啊,花二万两银子买来的!虽然她花容月貌,虽然她才华横溢,虽然她有胆有识有胸襟,但在他眼里只是一个商品!
在这国将不国的时刻,因为劝他,她这是第几次遭受他的谩骂、伤害和羞辱了?
当初跟他、认定他、脱籍从良,款款登上他的大花轿,为的是从此忘掉自己的过去,忘掉曾经的风尘生涯,能有一个温暖的家,有一个真正疼爱自己的男人,累了好有一副宽厚的肩膀靠一靠,没想到他一次又一次地羞辱她伤害她。
她对他一直倾心相对,即使在他危难之际,即使在他被软禁期间,她仍不离不弃、含辛茹苦地跟随他,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而他,一字一句犹如锋利的尖刀无情地扎在她的心口。
更让她痛心和绝望的是,几天以后,朱国弼为了早日得到释放,竟打算将她和府内歌姬婢女一起卖掉。
原先是“买来”,现在是“卖掉!”原来她在他心目中的身份和位置竟是如此不堪!
哀莫大于心死!她坐在那里一阵翻江倒海后,反而平静了,是啊,越是别人不把自己当回事的时候,自己越要看重自己。于是她对朱说:“若卖妾所得不过数百金……倘若使妾南归,一月之间当得万金以报公。”朱思忖后遂答允。于是在当天夜里,这个有血性有尊严的弱女子踏上了重返金陵之路。这夜寒风呼啸,大雪纷纷,茫茫四野中只有她和伺女斗儿踏在泥泞的小道上,而远处,不时传来几声狼嚎……
风雪交加中,寇白门义无反顾!
饥寒交迫中,寇白门义无反顾!
如果说在这之前,寇白门还念着她与朱氏的一份旧情,还把那些不快与矛盾当做夫妻之间的吵架怄气,那曾经为她点燃的红纱灯还一直温暖着她的心的话,现在,她彻底心灰意冷了,那曾经美丽透亮的红纱灯正从她心中一盏盏熄灭……
冰天雪地间,寇白门用了两天两夜终于走到南归的港口(黄河渡口,今曹县一带),搭上去金陵的帆船。
在故乡,在旧院姊妹的帮助下,她或强欢卖笑,或低眉请求,或重操旧业,终于历尽千辛万苦筹集了二万两银子,在约定的时间将朱国弼赎出。其实,若换了别人,或许在离开后就将无情无义的朱国弼置于不顾了,不会真的再去筹那二万两银子,但一诺千金的寇白门不会那样,而且永远也不会那样心口不一。世事沧桑,一切都在改变,而她的品行和做人的准则永远不变!
同样是二万两银子,他是把她买来作玩物,醉生梦死;而她,是把他从耻辱窝里赎出,让他重新做人。
他买她时,正值她花枝摇曳之时;她赎他时,正是他生死危难之际。
他买她时,正是他权高位重富贵之时;她赎他时,正是故国飘零不堪回首之际!高尚与邪鄙在这里不言而喻!
也许是寇白门的重情、念旧和浩然正气感动了朱国弼,也许这个故国的皇室后裔觉得寇白门能堪大用,更或许是他良心突然大发现,反正这位昔日的保国公在回到金陵时,竟想和寇白门重修旧好。可被伤透的心已无法愈合,在寒夜里熄灭的红纱灯已无法复燃。寇白门斜一眼他曾经的男人,冷笑一声,毅然转身时轻轻抛下一纸七律:
短衣风雪返金陵,
红豆飘零弱不胜。
偿得聘钱过十万,
哪堪重问降纱灯。
是啊,别说你现在已经是奴颜婢膝的降臣,即便你恢复到原来的身份地位,再出十万的聘礼,再点十万盏红纱灯,她也不会再跟这样的男人了!
当年你用二万两银子赎我脱籍,如今我用二万两银子将你赎回。不求其他,只为找回自己的尊严,做人的尊严!相信,这些之于曾经显赫的保国公无疑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痛快!也只有“女侠”之称的寇白门才会如此出手。我相信,也只有自尊如她的人才会如此有傲骨!
难怪,大名鼎鼎的钱谦益都曾为她赋诗:“寇家姊妹总芳菲,十八年来花信迷,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红泪一沾衣。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知寇白门?黄土盖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追悼诗《寇白门》)
同样和钱谦益具有江左大才子之称的吴梅村也曾感慨作诗:“朱公转徙致千金,一舸西施计自深。今日只因勾践死,难将红粉结同心。”
这首诗是吴梅村在南京与她偶然相遇时,得知她的壮举后,不由感慨万千,伏案疾书。
只可惜,高洁大气、粉黛香艳的绝世佳人最后流落乐籍郁郁病死,让人心生凄然。
作者简介:孟中文,女,笔名钟文;山东郓城人,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二级作家,菏泽市作协副主席,菏泽市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菏泽市第十三、十四届政协委员。自1999年至今已在《人民文学》《时代文学》《北京文学》《山东文学》《散文》《短篇小说》《广州文艺》等发表小说、散文100余万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散文选刊》选载;曾获全国“吴伯萧散文”奖、山东省“五一文化奖”、“旅游散文奖”等多次奖项,2008年被菏泽市政府记三等功一次;2013年被评为山东省优秀编辑。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味道》、《水过留痕》两部,随笔集《天使的声音》、《佳人难得玉精神》两部。
初审编辑:丁厚勤
责任编辑:翟晨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