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板桥杂记》 

　　“我向花间拂素琴，一弹三叹为伤心。 暗将别鹄离鸾引，写入悲风怨雨吟。”这是长诗《听女道人卞玉京弹琴歌》中的一句，也是秦淮八艳之一卞玉京和江左大才子吴梅村经历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恋后，在镜花水月渐行渐远，将要淡出两人的情感世界之时，吴梅村的心迹表白。

　　1651年初春（即顺治八年），江南的柳枝已抽出嫩黄的新芽，一江春水在乍暖还寒中默默东流。以冷艳著称的卞赛卞玉京正一身道装、满脸忧戚地为吴梅村鼓琴。琴声哀哀怨怨、如泣如诉，娓娓诉说着南都崩溃之后明季贵族少女和秦淮佳丽们的悲惨遭遇，也诉说着自己的一腔悲苦情愁。两人在琴声中泪眼迷离，感慨着故国之思，哀叹着黍离之悲，同时也对今后充满了踌躇和迷茫……

　　这个初春的故地重游是卞玉京约的吴梅村，也是卞玉京为两人的半生情缘作的“爱情绝唱”，她要让吴梅村知道，姻缘错过莫再求！当年你犹豫不决瞻前顾后的时候，已伤了一个自尊的女子的心，如今你想重温旧梦复燃旧情，已经时过境迁为时已晚矣！

　　出身于官宦之家的卞玉京，虽因父早亡和妹妹卞敏共同沦落为秦淮歌妓，但骨子里的那份高洁孤傲永远存在，宁可玉碎不求瓦全的心性永远不失。

　　其实，吴梅村早就后悔了。他就是那种患得患失拿不起放不下的人！你给他，他犹豫、他顾虑、他怯懦，一旦真正得不到，他又哀叹和不甘心！后来他政治上的郁郁寡欢与悲苦，也是他懦弱又虚荣的性格造成的。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详细介绍一下吴梅村。

　　吴伟业，1609年——1671年，字骏公，晚号梅村，又号鹿櫵生，江苏太仓人。他出身于书香门第，自幼聪颖过人，好学不倦，尤其拜在名师张溥门下，笔墨娴熟，文章大进。1631年，也就是崇祯三年，他到南京应乡试，中举，名列第十二。次年进京，参加会试，得第一。接着殿试，皇帝亲点，为一甲二名进士，即“榜眼”，这时他才二十三岁。接下来崇祯皇帝又赐假让他回家完婚，可谓风光无限。用他老师张浦的话说：“大登科后小登科，天下好事皆归子。”（此处加吴梅村图片）

　　吴梅村在大比之后不到十年的时间，从翰林院编修、东宫讲读官、南京国子监司业、左庶子，一直累迁至宫詹学士。崇祯帝之于他可谓皇恩浩荡、宠爱倍至，让人望尘莫及。

　　然好景不长，腐败糜烂的明王朝很快如倾大厦，清军入关。在故国倾覆，新朝建立之时，倍受前朝之恩的吴梅村既不能像顾炎武、黄宗羲那样埋名隐居，坚拒不就；又不能像陈子龙、夏完淳那样宁死不降，舍身成仁；也不如王夫之那样做《惜发赋》，存明代之冠，逃到湘西大山里潜心读书。他没有那份气节和丈夫之勇，他没有作为男人的决绝和爽快，他在犹豫彷徨中终于赴清朝之召，做了清朝的官秘书院伺讲，转国子监祭酒。而剃发后的他又被“君子不当贰臣”的道德感所折磨，于是三年之后又避难隐居，从此整日郁郁寡欢，以至在多年后《贺新郎——病中有感》中写道：“……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他为大清服务了三年，后悔了一辈子。在《临终诗》里他又说：“忍死偷生二十载，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应填补，总比鸿毛也不如。”

　　是啊，睿智的文学大师吴太史怎么在关键时刻这样让人抱憾呢？

　　日本学者安积信就十分为这位江南大才子惋惜，他说：“……向使梅村能不事二朝，取义成仁，或隐身岩穴间，其节概文章，皆足以为后学标准，而天下所推为一代冠冕者，亦将不在阮亭而在梅村，岂不尤可惜哉？”

　　其实，就吴梅村优柔寡断从无果敢的性格，注定要在一些大事上抱恨感怨终生，这同样也体现在他的爱情上。

　　吴梅村与名妓卞赛（又名赛赛，自号“玉京道人”，习称玉京）认识时，正是他仕途风顺志得意满之际。当时他任南京国子监司业，在皇帝的恩宠下正雄心壮志情薄云天。

　　崇祯十五年春，吴梅村在南京水西门外的胜楚楼上饯送胞兄吴志衍赴任成都知府，遇见了同样前来送行的卞赛。卞赛善诗文、工书画、明慧绝伦，冷傲的她虽然平时看似不善酬对，但如遇佳人知音，则谈吐如云，令人倾倒。吴梅村立时就被她那高贵脱俗而又忧郁的气质所打动，不由脱口吟出：“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的诗句来。（此处加卞玉京图片2）

　　接下来，吴梅村又倾心于她的才气。卞赛擅小楷，通文史，画技娴熟，尤善画兰，常常是“一落笔尽十余纸”，两人很快“ 红袖添香多少欢，春宵夜语剪西窗”了。

　　要命的是，卞赛对这个青年才俊更是倾情，很快陷了进去。她想嫁给他，一辈子侍奉他。于是，有一次在长干里寓留一书简，含蓄地表明了自己的心迹。没想到她梦中的如意郎君一下子杵在那里，对这种信息的答复既非“是”又非“不”，而是“固为若弗解者”。绝顶聪明的“大榜眼”竟装出不懂的样子，顾左右而言他，把她冷冷地晾在一边。

　　装呆卖傻变相拒绝了人家，可又离不开人家，不能做到决绝。这之后，他仍然暧昧地和她来往，俨然是一片浓情蜜意。只是自尊如她，再不提起终身事。但作为一个矜持的女人，心中的那份期盼与等待也是显而易见的，偶尔凝眸的片刻，总有哀伤涌现于她的眉宇之间。

　　在自尊地等待中，世道已经乱了起来，作为一个风尘女子，她得为自己找一个安身之地，于是二年后，她嫁一诸侯，后因不得意，遂将侍女柔柔进奉之，自己乞身下发，在苏州出家当了女道士。再后来依附于七十余岁的名医郑保御，郑筑别宫资之。她便长斋绣佛，持课诵戒律甚严，为报郑氏之恩，用三年时间为郑氏刺舌血书《法华经》……

　　一个娇艳貌美、才华横溢又知恩图报的女子，倘若吴伟业当初接受了她，纳她为妾，不知她会怎样的倾情倾心、一意进奉！难怪吴梅村没有钱谦益声誉高，因为关键时候他总没人家果敢和潇洒，当初钱谦益收纳柳如是时，就没有丝毫的犹豫，要说做学问做官，人家比他还高呢。其实，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性格使然，心胸使然。

　　　 多年以后吴梅村说起与卞赛的别离，只用了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寻遇乱别去。唉！“多情却总似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的静默，“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的隐忍，都被他狡猾地用那五个字掩饰过去了。其实，哪里是因乱离别呢？

　　事实上，当卞赛毅然转身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痛苦了。痛苦但不后悔，这是吴梅村当时真实的内心写照。对此有人说吴梅村之所以不娶卞赛，主要是因为田国丈（一说为周国丈）为了笼络崇祯，下江南搜罗美人，卞赛已经上了国丈的“黑名单”，他吴伟业不敢触这个政策高压线。而我更认为，他当时正得皇帝恩宠，正是前途一片大好踌躇满志之时，他不愿因为一个妓女被人评说，影响前程，他当时对政治还有更高的期许。在他那里，一个女人之于他，说到底还没有前途重要。何况她卞赛再美貌再有才再芳心高洁，毕竟已沦落风尘，远没有了大家闺秀的分量了。就像一块有了瑕疵的玉，在被把玩的同时总会让人心存憾意。

　　然而， 故国很快不堪回首，吴梅村在彷徨中又当了清朝的官，心情颓伤之时，他禁不住想起多才多艺又痴情的卞赛，想起他们曾经共度的良宵，想起她的柔情和善解人意……后悔的情愫开始像石头一样整天压着他的心。

　　顺治七年（1650年）秋，吴梅村在常熟钱谦益家得知卞赛也在尚湖寓居，极欲求见。在钱氏的撮合下，卞赛姗姗来迟，但随即登楼托辞需妆点后方见，继而又称旧疾骤发，请以异日造访……

　　很显然，是不愿意见他。聪明的吴梅村心里很明白。

　　面对这种咫尺天涯，他黯然神伤，挥笔写下了四首著名的《琴河感旧》诗篇，在表达自己心迹的同时也期望卞赛能做些什么。（此处加吴梅村书图片）

　　卞赛看了吴梅村的《琴河感旧》四首后，知吴对她的思念。可以想象，捧着那样的四首诗，她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但今夕非昨，有了两次婚姻后的卞赛，对男人，对人情世故，对世态炎凉早已有了自己更深刻的理解。然善良如她，还是在思索后有了决断。

　　三个月后，她终于约了吴梅村，二人在初识的太仓相见。她要和他做一个了断。秦淮河畔卞赛着道士装，为吴氏操琴，吴感怀不已，又写了《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赠之。只是琴声如昨爱情已逝，秦淮依旧人历沧桑，他们之间再也不可能有什么了，心已淡然的卞赛也不会和他发生什么了。吴梅村只能在遗憾中度过余生。

　　康熙七年（1668年）九月，年届六十的吴梅村踏着萧萧落叶，又前往无锡拜谒卞玉京墓，献上了他的爱情绝唱——《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看来，他一辈子都在为当时错误的“装呆卖傻”后悔和难过，可惜，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作者简介：孟中文，女，笔名钟文；山东郓城人，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二级作家，菏泽市作协副主席，菏泽市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菏泽市第十三、十四届政协委员。自1999年至今已在《人民文学》《时代文学》《北京文学》《山东文学》《散文》《短篇小说》《广州文艺》等发表小说、散文100余万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散文选刊》选载；曾获全国“吴伯萧散文”奖、山东省“五一文化奖”、“旅游散文奖”等多次奖项，2008年被菏泽市政府记三等功一次；2013年被评为山东省优秀编辑。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味道》、《水过留痕》两部，随笔集《天使的声音》、《佳人难得玉精神》两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