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说赵登禹将军常是枕着大刀睡眠,从冯玉祥的卫兵到排长、连长一至旅长、师长,枕戈待旦,夜夜辄鸣。要写抗战兵器史,注定是绕不过这在炉火和风箱夹击中锻打、在水缸里淬火,没有杂质,还是冷兵器的大刀的,那把寒刃舞的生风,切倭人头颅,如夜雨剪春韭的大刀。
大刀是赵登禹将军在喜峰口一役喊响的,人们评价赵登禹的大刀:砍铜剁铁,削钢如泥。把铜钱十个一叠放在八仙桌上,赵登禹一刀寒刃劈下,那十个铜板火花迸溅,如鸟羽磔然而失,杜甫曾有《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诗云: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曤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在公元1987年的秋冬季节,我曾到赵登禹将军的村庄见到一个西北军老兵,他说赵登禹大个子,一进堂屋的门就碰头。他说起赵登禹的刀法,劈、砍、撩、扎,鬼神莫测,刀、手、步法,缠绕协调,长穗飞旋如杨叶鼓舞,看起来眼花乱,脚踏如磊石落地,身轻如鸢飞唳天。老兵说当赵登禹将军舞刀到兴致处时,卫兵曾用容器桶盛满黄豆向将军泼撒,只见黄豆如虫四外飞溅,等赵登禹停下刀来,身周方圆七尺,不会容有一粒豆子生根。
当刀剑到了一定的时候,如庖丁解牛,身边万物皆可为刀。身边柳丝,河边蒲草,可以手为刀,手断合抱巨木。说有隐士,可以山涧朝露为刀,去砍落风中的飘尘。玄虚也许是玄虚,但我想所谓的刀剑气伤人,那庶几近于赵登禹将军的境界,他以吾善养我浩然之气,把曹州的那种忠烈血勇,虎口一吐,就半部凛冽的民国抗战史民族呐喊史。
二“一个轻骑兵三十岁时还未死去,那必定是个装病的开小差者。”死于瓦格拉姆会战的拉萨尔如是说,这小个子拿破仑手下的骁将,以颈血溅杀伐,时当三十四岁。
赵登禹白刃可蹈海喋血几死于喜峰口,时亦三十四岁;七七事变后二十日,赵登禹死去,正是三十八岁的韶华盛年。赵登禹是道义贯骨的职业军人,他是为战争而生为战争而死的,如若不是喜峰口一役,赵登禹的血性和天性,乃至渗透于他骨髓的那种曹州人的呐喊,也不会恣肆汪洋地发挥到极致;但他芦沟桥畔的鲜血与慷慨悲歌呢,则是白白洒在了汉奸小人之手,赵登禹是被那些在大义面前有亏的民族败类和倭寇联合绞杀了。
宁做飞灰,不做浮尘,将军的死,是死得其所的,如不为这个民族流血五步,他亦只是一部中国近代军阀征伐时的一个逗号或省略号而已。如果你熟捻中国现代史,一个叫做“西北军”的军事集团就会触碰你的神经,他们的多面和多变,像狐狸,他们的勇猛又像狮子,但他们的坍塌又像暴雨中的土墙,这里面有英雄,也有群小,有的壮烈殉国,如赵登禹张自忠辈,有的大作汉奸像石友三辈。民族处刀锯鼎镬之中,赵登禹将军之所以汲汲于血花溅作红心草,而不甘为某一集团做鹰犬不甘闭户做自了汉,并非为一己的甘肥、轻暖、妻妾计也,实则是不忍见民族河决鱼烂,而使敌寇淫威谋成。
菊花与刀,一柔美,一阳刚,当日人的菊花和大刀下的血花在昂然顾盼生姿的时候,大和民族尊尚的美却是以无数中国人的血做养料而塑就的。
美国人本尼迪克特在菊花和刀的意象里看出了大和民族的走向,月晕风,础润雨,在一些关节处是可以窥见一个民族的品性的。在写赵登禹将军的时候,我知晓了这样的细节。昭和六年(1931年)冬天,日军占领中国东北,此时,侵华日军步兵第37联队的井上清一中尉新婚燕尔,正在雪中的大阪家中休假度蜜月,可归期已至;临行的中尉井上清一最后两日落落寡欢,两眼望着户外的雪,迟迟疑疑,这一切,新娘子千代子都默默地尽收眼帘。
逆转发生在井上清一行将出征中国的前夜,没有美酒,没有和歌以壮行色,21岁的千代子躺在丈夫身边,悄然用小刀剐开自己的喉管,由于她下手不够利落,这个残酷的举动持续了很长时间,而她始终一声不吭,直到黎明到来时才默然死去,鲜血溢满了榻榻米,像菊花的骤然的开又骤然的凋谢,我不知如何评价日本人的这种无美不殇的民族品性,夜静啼月的杜鹃,阵雨散落的秋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晚雪,这种哀感意识,使他们对死有了一种别样情怀,我知道日本人认为精彩的诗句是:枯梅..有如死者仰卧。实在令人震撼且害怕,不是害怕诗本身,而是日本人以死为美,无美不殇的没有畏惧的那种执着。呜呼,行文至此,几欲搁笔疾走。次日清晨。井上清一才发现妻子余温的尸体以及千代子留下的以血做墨之遗书: “我的夫君,现在的我正满怀高兴之情,我都不知如何表达我的高兴之情了,我将在您明天出征之前快乐的离去,不管如何,请您不必担心往后的事情……”阅毕遗书,中尉井上清一未掉一滴眼泪,默默地收拾起行囊,挎上家传之佩刀,头也不回的步出家门,挥手自兹去,从大阪军港踏上驶往支那的军舰。笛声四起,身后的血与白雪,是那样的冷与热的媾和在一起。而遗书上的血如菊花,如绣在和服上挣扎的几朵菊花,像是直指一场生命的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