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寓居的这座小城史书上称为曹州府,隋唐以降,这里予人的印记:随处都是高一头、阔一臂、横眉竖目的响马,清人写有一本书《地理辨惑》,在世间声色颇著,书以答问的形式解释这片硬气的土地:大凡名都巨邑风水之区,一要城池得地,二要宫署合宜,三要文庙合武,四要书院培养英才,五要土著人士立志向学,再有醇儒指教,自然人文蔚起矣。这些曹州都不具备,于是”曹州人,多响马”一说就风行矣。
我总以为,在朝廷不义的时候,响马也许是悲壮的正道,他们代表着另一种公正,即使最后鱼死网破,斧钺临颈,也决不尿洒裆里,为了诺言可以捐弃生命,为了名誉可以饮刀求快,但现在这种品性和血性越来越稀薄了。
在暮色苍茫中领略曹州的参差老屋,柿树虬龙,于古巷逡巡驻足,就想触摸一下响马的血脉,但也总感到现在多的是蟊贼,少的是那种国家危亡之际挺身而斗,视国耻为不可容忍,把对民族和家国的挑衅侮辱看作自己私人的不堪与耻辱,然后以一腔子沸血浇灌相抵的大豪迈。
是真的没有,还是历史遮蔽不彰?直到我翻开抗战史,他的名字便一次次地撞击我,撕扯我,轰击我,瘫痪我,那是一个雄武的形象,一米九的身量,曾如武松一般用手击杀老虎的曹州人,他是使“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歌曲唱响天穹的人,他的身上焕漫着古之名将忠勇义诚之气,而内有不忍之心的根基,这个每次母亲脸色不好,跪在母亲面前俯首帖耳的汉子,这个在战场上操着一口浓重的曹州方言的曹州人。
这是赵登禹。
在秋日的午后,我终于走到小城郊区西北十里的地方,探访将军的遗迹。在目前争夺名人的时代,将军的旧居也一定热热闹闹吧。
然而看到的是连废墟也谈不上的一片空地,无言地在四周屋脊下围拢下,显得空旷。有个耳朵不好的老人告诉我,没有了,一切没有了,连一个柴火棒一个瓦片也没留下。将军的旧居先是附近几个村庄的孩子如麻雀般叽喳读书之所,后来文革,千里之外的北京忙着把将军的坟墓掘开,骨殖抛洒,将军家乡却忙着把将军的旧居的砖瓦梁木拆下,哄抢一空。
这是一片空地,只有一圈土墙围着,土墙边上有菊花强茂地开,我跳进墙里,用自己的体温亲自感受一下曾回响过将军脚步和呐喊的土地。当年赵登禹将军在这里的曙色中,透着四周的鸡叫起舞。今天我站在这里,似乎仍能听到那大刀旋舞的回声。
“没有了,都拆光了。”耳聋的老人连连摇头,唏嘘不已。
还好,在这空地里,还有着菊花丛显露着生命,面对渐渐下坠的夕阳,我好一阵发呆。曹州这苦寒的黄壤上有两种花在世间非常知名,春天的时候,浑厚的平原
多被猩红或莹白的颜色大肆侵没,层层叠叠,气韵非凡,如一片莽莽苍苍的锦缎鼓荡着阡陌,那是从明代就名甲宇内的牡丹;到得秋日,菊花就会燃烧起来,在柴草垛、河畔沟渠、晴天碧空,黄的粉的升腾如烟雾。曹州菊花的名声在唐代就开始壮阔了,一个私盐贩子,一个秀才,一把剑啸,那是出生在曹州的响马黄巢,如今你读《新旧唐书》,你读到那“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你都无法置信,是这土地养育的菊花濡染了黄巢,还是黄巢成就了菊花?
曹州人喜欢花,也喜欢刀,我以为喜欢菊花,是一种乡野的高洁拔俗,菊花的本身是高傲的,有点冷,但骨子里却是热烈,是柔软。
也日本人也是把菊花和刀放在一起尊崇的。这是矛盾中的平衡,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里说“日本人既好斗又和善,既尚武又爱美,既蛮横又文雅,既刻板又富有适应性,既顺从又不甘任人摆布,既忠诚不二又会背信弃义,既勇敢又胆怯,既保守又善于接受新事物,而且这一切相互矛盾的气质都是在最高的程度上表现出来的。”,菊花作为日本皇室的徽记,代表了至高无上的皇权,当菊花和代表武士道精神的军刀的媾和,开始在中国的大地肆虐的时候,迎头撞见的是出生在菊花濡染出的赵登禹,赵登禹对菊花是不陌生的,但赵登禹更喜爱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