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 年至1956 年间,我正在读初中,我的绘画师父钱方轼先生因去美国与妻儿团聚,父亲于是张罗着替我重找一位教画的老师。我的金石篆刻师父陈巨来先生(篆刻名家,对“元朱文”造诣尤深,多为张大千、溥心畲等名家治印)说:“我介绍你去跟小曼学学吧。”
父亲和我喜出望外。父亲是专治文学的,我也已经开始对文学产生浓厚兴趣。小小年纪的我,对徐志摩、戴望舒、卞之琳、朱湘等人的诗作已熟诵不少,对徐志摩和陆小曼的爱情故事早从《志摩日记》、《爱眉小札》、《小曼日记》等书中知之甚详。如今能有这样的难得机会,我心中对第一次的拜见充满了期待和想象。
陈巨来老师带领我从他的富民路寓所走出,到延安中路拐弯,不几分钟,到了静安公园对面的延安新村。那就是陆家的所在了。
陆小曼女士住在二楼。陈老师一边上楼,一边叫唤:“小曼,学生来了!”我听得房中有答声传出:“请上来!”
那时,上海人家居处都不宽舒。陆小曼被安排在上海中国画院当画师,月工资80 元。所住是原来的旧居,楼下已是别姓人家。她的房间虽不算小,但会客、作画、寝息均在其中。
室内光线不甚明亮,原来窗帘未拉开。时值四五月份,但一个铸铁火炉仍然燃着煤块,一个已经沸滚的水壶,壶盖一掀一掀地。火炉旁边,蜷卧着一只慵懒的老猫。
陆小曼女士靠坐在一个大藤椅上,并未起身。陈老师向着尾随在后的我招手:“来,向陆老师鞠躬!”
我略带生怯地上前,站定,正面向陆,恭敬鞠了一躬,站直,再行第二躬时,陆小曼开口了:“好了!可以了。”
我迟疑地举头看陈老师。他说:“再鞠两个。”又对着陆老师说:“方晦拜我为师时三鞠躬。今天拜你,怎可只鞠一躬?”
陆小曼笑着说:“你是大名家,我是三脚猫。拜你三鞠躬,拜我一鞠躬够了!”
我思忖一下,又恭恭敬敬地鞠了两躬。
陆小曼说:“方晦,坐吧。坐吧。”她用一种静定的眼光注视着我。我知道这一注视会决定她对我的全部观感和印象。我虽不安,但无惧色,因为陆老师的态度异常亲切,她的语音里有着一种特殊的吸引力,她的眼神能扫除陌生来客的一切拘谨。
那时陆老师只不过50岁出头,但却瘦弱苍老,颊萎腮瘪,口中只剩一二余齿,跟我心目中的陆小曼女士的形象反差实在太大。十三四岁的我,顿时为岁月对人之磨蚀感到无比悲凉。但是,随意问答闲谈一会儿之后,表象的视觉渐渐冲淡,那当年使得诗人徐志摩深为陶醉,使得胡适等一班名流深感吸引的特质和魅力,就在她的温婉语音与和蔼神情中渐显渐现了。
陆老师对我说:“我没有收过徒弟,没有教画经验,自己也不用功,画得不好。你以后就常来玩玩,谈谈,看看我画画,做个朋友吧。”当时我如何作答,已记不起来了,无非是一个劲儿地点头接受而已。陈老师说:“我也只教了他一个钟头。教他怎样篆稿,怎样翻印到图章上去,再怎样刻。就这样。接下来,就让他看我刻图章,陪我聊天。”
陈老师先行告辞。陆老师的表妹吴锦女士端来茶水和糖果。陆老师叫她“阿锦”,我就叫她“阿锦阿姨”。她自丈夫过世后一直住在陆家照顾表姐陆小曼的生活起居。陆老师吸中华牌香烟,每支只吸一半,直立揿灭,排列在烟缸里,一式长短,纤毫无差。我诧异这些烟蒂为何这样留着,后来才知道,那后半支中华牌香烟将由阿锦阿姨继续享用。
自此,我便成了陆老师的小朋友和家中常客。陆老师生性随和,脾气特好。宽厚仁恕是她的最大特点。她对任何来客一概欢迎,家中常有京剧戏友和国画院同事以及文史馆的各业人士来访,常常高朋满座。那时,跟她一起生活的除了吴锦,还有同居多年的翁瑞午和翁在外私生的小女儿“毛毛头”(陆老师将其抚养在家,视为己出),另有一个名叫“桃桃”的女佣。
“毛毛头”的生母“小宝”常来访视,翁瑞午的其他成年子女也不时来探望,吴锦在扬州读书的一对双胞胎儿子(比我大几岁)也常来省亲,因此,陆老师家也就时有济济一堂的热闹景象。
1959年某日,我去陆老师家,只见好些陌生人围在一个小房间内,我挤进去一看,翁瑞午僵卧在床,眼睛瞪着,口不能言。我叫一声“翁先生”,他似有反应,眼珠朝我略一转动。这时,陆老师在卧室里闻声唤我了。她独坐在大藤椅里,异常平静地对我说:“翁先生不行了。你不要去看。”在她脸上,似乎并无什么永别的悲痛之色。
翁瑞午是推拿医生出身,曾官至海军部军需处处长,虽属常熟翁家大户,却不是翁同龢的嫡裔。1949年后无业在家,靠变卖旧藏书画维持与陆老师的共同生活。他精于弹词说唱,并收徒授课。他告诉我,当时上海很有名气的美丽女弹词艺人张维桢是他的门生。那时翁瑞午已六十多岁,身材很高,骨瘦如柴,谈兴极浓,常常手舞足蹈地对我谈古论今,甚至竟说:“人称陆小曼是海陆空。指她的三个男人:第一个男人王赓是陆军出身,我是海军出身,徐志摩则死于空难。”
对于这话出自他之口,我十分反感,回家告诉父亲。父亲说,你不要理他。后来,陆老师私下也曾告诫我:“翁先生口无遮拦,胡说八道,你不要听他的那一套。别受他的坏影响。”此后,我对翁瑞午就守着一条界限了。由此也知道,他实际上不是陆老师倾心而相称的伴侣,至少在那时已经不是。
陆老师对我,始终亲切,但也严肃。我去上课,她必先飨以水果、糖食,闲聊一番后再言归正传。所谓教画,也只是叫我在一旁看她作画,或擎笔在纸上作些勾勒皴染的示范,没有系统的计划和固定的要求。她的创作,更是兴至挥毫,兴尽搁笔,所以半途而废的作品特别多。尽管她的画作在数十年前即受到胡适、杨杏佛、刘海粟等人的赞扬,但她绝不自视为成熟的画家。她对我说:“我从来没有好好用功过。你不要临摹我的东西。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仅得乎下。学我,是学不到本领的。”
但是,我所见她的《庐山飞瀑图》以及为四川杜甫草堂所作几幅较大的杜诗意境作品(中国画院的官方任务),确实堪称不可多得的精品: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显露出来的那种清纯灵秀的神采与风姿,是许多技法娴熟的职业画家表现不出的。
由于我从小爱好文学,随着年龄增长,又开始留意国际国内政治形势,因此我与陆老师不仅是授受绘画的师生,也成了谈诗论文、密议时局的挚友。陆老师一生中,对她影响最大、最令她念念不忘的当然唯有徐志摩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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