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谈徐志摩(“始终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是真的,不是装出来的”),谈胡适(“温雅有礼,关爱他人”),闻一多(“头发乱蓬蓬、衣服脏兮兮”),沈从文(“当过警察,曾在她与志摩的家里住过”),泰戈尔(“慈爱得像上帝”),孙大雨(“非常自傲,但不狂妄”);也谈林徽因(“高雅美丽,与志摩极其相配。当年梁思成也追求林,为了替林买橘子,梁骑摩托出门,车祸伤腿,林不忍离弃腿残的梁,才舍志摩而取梁……”这是陆老师当时的说法。时至今日,我明白事情远远不是她所认为的那么简单);她谈丁玲(“很有才气。当年胡也频出事,是她推动志摩去向邵洵美借钱,以资助沈从文陪伴丁玲潜逃”)。
有一次,陆老师精神很好,又谈徐志摩的诗,她即兴用悦耳动听的曲子吟唱徐志摩的名篇《沙扬娜拉》,使我对音韵声律之于诗歌的诠释有了特别深刻的领会。
陆小曼老师并非如世间普遍认为的那样是一个流连舞榭歌台,耽于逸乐享受的风月女性。实际上她非常敏感,对所处时代的特质有深刻的认识。她关心时局,对日甚一日的思想禁锢十分忧惧,对文化被政治所扼杀更感到绝望。她认真地看报纸,看《参考消息》,关注着国际国内的大小政治动态,随时跟我讨论分析。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方晦啊,这是一个不可随便说话的时代。最最要紧的是,自己内心的想法,千万不能公开乱讲啊。”
1960 年前后,消息传来,胡适在台湾参选“总统”。陆老师告诉我,中央和上海统战部的代表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频频来访,请她吃饭,并转弯抹角地问起她与胡适的关系、交情;还暗示,不妨通过香港的熟友联系联系,不必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胡适是很有学问也很爱国的人……
陆老师并不理解这种动作的含义。她说,我既非政界要人,也非胡的贴近亲属。胡当选还是不当选“总统”,我起不了任何作用。但是,他们还是来找我了。
1949 年以后,陆老师基本上足不出户,息交绝游。熟友来访,只谈京剧书画,不涉国事。但是政治运动是逃不脱避不开的。
“反右”运动之前,上海中国画院内部举办一个画师作品展览。当时画院的画师无一不是上海乃至全国赫赫有名的大师级书画、金石艺术家。
陈巨来老师把存录了自己历年印章作品的一个长卷拿去展览。起先,那长卷展开的是他1949 年以后的作品:“毛泽东印”、“湘潭毛泽东印”、“朱德之印”、“故宫博物馆珍藏之印”、“梅兰芳印”等。这已经够风光够显赫了,但是他老人家还不过瘾,又悄悄把那长卷拉开一段,于是,“蒋中正印”、“张学良印”,“程潜之印”、“张大千印”等“反动历史”的痕迹就暴露无遗了。
“反右”开场,陈老师当然被“揪出”。陆小曼是陈巨来的三十年老友、同事,还是近邻,过从密切,陆小曼不发言批判陈巨来是无论如何“滑不过去的”。于是,几年之后,陈老师“解教”( 解除劳动教养) 归来,与陆小曼遂成陌路,还有深怨。
两位于我情同父母的师长竟被政治高压弄成了“冤家”,我心中极为难过。我对陈巨来老师说:“陆老师若不批你,她自己也完蛋了。”他说:“怎么可以为保护自己,牺牲朋友?”我说:“你在教养农场里好几年了,怎么还没懂得厉害?谁能对抗政治运动?谁敢讲义气保护朋友?”他不做声了。
过了一会,他又说:“别人揭我批我不关痛痒。小曼揭发批判我,就像尖刀刺在心脏上。你不知道,她揭发我十八条!十八条哪!”我说:“不管多少条,你们私下说的话她揭发了吗?别人不知道的事她揭发了吗?”他想了一会,说:“那倒是没有的。如果有,我恐怕枪毙加上活埋还不够哩!”我说:“那就是了。她是假批判呀。”
我又说:“陆老师一直很关心你。我每次看望你后,她总要问长问短,既问健康,又问心情。”他问:“陆老师还说过什么?”我说:“她是明白人,不说废话。她是记挂你的。”
这时,陈老师泪花涌动,大叫:“我冤枉小曼了!快陪我去见她!”我们一起往陆老师家去,还在楼梯上,陈老师就大声叫嚷:“小曼,我冤枉你了!我冤枉你了!”他俩虽未抱头痛哭,却也冰释前嫌,和好如初了。
1960 年之后,陆老师的健康每况愈下。之前,她还能梳妆打扮一番,去画院开会,步履尚算轻健。后来,可怕的气喘发作频仍,往往坐在床上,由阿锦阿姨在背后抱持着,伸直脖子,上气不接下气,喉间“呕呕”巨响,要大半小时方能平复,但那时已筋疲力尽,不复能言了。此后,陆老师是居家日少,住院日多了。
1960 年4 月,我父母被打成“历史反革命”遭逮捕和开除公职之后,被动员去西北沙漠开荒。
临行前我向陆老师告别。她除了泪眼汪汪之外,说不出一个字来。18 岁的我还未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也不认为会与陆老师暌别长久。我当时惊异于她脸上的惧怖之色,觉得是病弱使她经受不起任何波折。
两年后我回到上海,以为灾难已经过去,往日的生活又会回来,至少我又回到两位恩师身边。
万万料想不到的是,1964年9 月,我与几位常在一起畅叙的同学被打成“反革命集团”而遭逮捕。在上海市第一看守所不判不放地“闷关”四年之后,于1968 年的某日,在囚室里巧遇翻译家、新月派诗人孙大雨教授。大雨先生偷偷告诉我,两年多前他路遇吴锦,知悉小曼已去世了。那段时间,每当入晚,我就躲在被窝里无声哭泣。
在监狱服刑十六年零三个月之后的1980 年12 月,我被上海市高级法院宣告撤销“无期徒刑”的原判,改判“无罪释放”。回沪后, 我重访陆老师旧居,却是不相识的人出来应门,一问三不知了。后来,我辗转找到了年愈古稀的阿锦阿姨和陆老师的侄女陆宗麟女士,知当年我的被捕使陆老师受到极大的打击和刺激,她忧愤惊惧过度,时常哭泣,遂至不起。阿锦阿姨还说,“文革”中陆老师的小小墓丘早被捣毁无遗,现在连祭祀一下和献一束鲜花的所在也没有了。
1988 年, 我与某友合作撰写了三十万字的《飞去的诗人—— 徐志摩传》出版。这是得陆老师生前的最大心愿,她曾嘱咐我协助她实现这个心愿。我与合作伙伴克服种种困难,终于完成了这一任务。我在心里用这本书来祭奠陆老师的在天之灵。(文/张方晦)
( 文章源自《文史博览》)
初审编辑:
责任编辑:付娜